严云絮意图杀害陈括未遂,游远舟查问细情,她只得从头说起。
“三十年前的往事,我不知全貌,只些许线索。”
一行五人,其中二人疑似严德和赵新荣。
她只知道这些,为了将旧事查清才归家,岂料回了湖竹县,严德、赵新荣接连被害。
他们是线索里唯二的知情人,线索皆断,但也是转机,“我那时猜凶犯可能也与往事相关,后来查到了赵家粮铺。一个东家、两个伙计、一个账房,若再添上刘昌,勉强将五人凑足。”
但五人里死得只剩下刘昌和那个不知踪迹的伙计金大,严云絮说,“我起先以为是金大杀了他们,谁知那日卢家私园看花局没办成,听闻里头死了人,留心打听了才知道姓金。”
总不能是刘昌杀的,他那会儿被扣在衙门里,“最终再离奇,也只有早就溺水身亡的陈括了。”
严云絮说,“我在陈幼菱的肉铺守着,寻见了他。”因为刘昌身在县衙,无法下手,她便等着,看陈括有没有办法了结他。届时她守在肉铺,最后对陈括下手。
她说:“到头来全靠他们自己出了乱子。”
“阴差阳错,我同几个当年被她们拐卖的女子都落在了瑶台月。”严云絮提起师蕊,她的假母,游远舟当年也曾见过。
“我归家前,回了一趟佑城,假母病重离世,带着被拐卖的恨意,不能瞑目。后来我从另外几个假母那儿打听到了些线索。再下定决心回来,就是为了查清旧事和替她们报仇。”所以,她才会提着刀挟持陈括。
严云絮交代完始末,闹得沸沸扬扬的连环杀人案和三十年前的拐卖案一道告破。
他俩一个官吏,一个阶下囚,如今倒能深谈,严云絮也能问他一句,“游远舟,你真的笃信公道律法吗?”
她不信,像是非要动摇他的诚心,时常问起,还每每提及往事。
游远舟说他相信,严云絮道:“你可知当年打劫商队的那群匪众的来历?”
游远舟记得,他数次求府尊剿匪无果,大失所望时曾说起,“恐有官匪勾结之嫌。”
严云絮点头,一群贼匪烧杀抢掠,横行无忌,自然有人撑腰。甚至,背后的人贵为府尊。
“暗地里敛财收受孝敬他仍觉不够,于是拉起一帮人,开始明抢。”严云絮瞧着游远舟,“他们多是抢掠商队,你一个赶考的书生混在里头,运道不好,也遭了难。”
偏他是个书呆子,商队管事说要赎人,他非要报官,一头要往府尊院中闯。
一次还不够,人都已赎回来了,又催请府尊剿匪。
严云絮如今都觉得荒谬,问游远舟:“那些人既替他敛财,又是私兵,他怎会去剿?”甚至见游远舟一介穷书生,又如此不知变通,认定他没有官运,都懒得做做样子。
严云絮笑他鲁莽,游远舟却想起她说的欺骗。
“我从未屈折于流言,从未自轻自贱。只是你我再相见,我不知你如何看我,于是借着满县流言,要你记挂我、怜惜我,然后让我接近你。”
她坦白了重逢时的利用和居心,彼时他说:“你没有那般想过就好。”
但其实,他那会儿忆起在佑城初遇,她还叫青烟。纵使身在青楼,也不见自轻自怜。得知她始终如一,他无端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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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云絮又问他是否笃信公道律法。
游远舟的回答如一,严云絮开口,这次说的是:“游远舟,你知道府尊原要替我赎身,欲将我送给谁吗?“
先前说起过往,严云絮曾草草提及此事。
她道府尊欲为她赎身赠予一位旧友,所以才无法等到他次年科举中榜,而是应下江子归,随他离去。
游远舟心知应当是他开罪了府尊,牵累严云絮,府尊这才在得知他榜上无名时,再无一丝顾忌地要朝严云絮泄愤,但他猜不出是谁。
她说:“是那伙劫匪的贼首。”
闻言,游远舟怒形于色。他以前还怨严云絮另嫁她人,却等到此刻才明白,她只得想方设法,离了瑶台月。不然落在他们手里,怕是早没了性命。
严云絮道,“你赴考后,他们越发势大,富绅、商旅、普通百姓,乃至迎亲队伍都不放过。”
他们一伙儿恶迹昭著,偏偏难有敌手。富户们没法子,主动和他们合作,每月真金白银地交过去,才能换个安生。后头陆续有其他贼匪投靠过来,他们壮大了人手,隐隐有占山为王的架势。
府尊怕也是对他们有了些忌惮,“府尊好几次请了那位司大当家至瑶台月玩乐,也不避着人。城中许多人对实情一清二楚,但不敢说,唯恐同时惹恼了府尊和司当家。”
瑶台月的姐妹每每也都是仔细应对,只一次,司大当家想看剑舞,没瞧上半刻嫌不过瘾。他说:“别光摆架子,非得要招招见血才痛快。”
若真如他所言,焉能有命在?
瑶台月这座销金窟从不为了姑娘开罪贵客,严云絮没法子,去求了府尊。
府尊也不愿瞧那些血腥,但迟迟没开口,就是斟酌着不必和司当家闹出不悦。血腥气,偏开头,捂住鼻子也就过去了。几个姑娘的性命,他从未放在眼里。
可严云絮出来求他,说了一通,好似他是什么爱民如子的青天,他不得已出言转圜了几句。
司当家虽没当场闹起来,但送进府的银子见少。
府尊也恼了严云絮强出头,连带着游远舟的事儿一道,这才要将她送给司大当家。
“终究是为我所累。”游远舟叹了一句。
她能脱身无异于虎口脱险,他却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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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你信公道律法吗?”严云絮再问,他不改初心。
这次严云絮提起的是瑶台月,她说:“你以为瑶台月背后的靠山是谁?”
游远舟答:“若为官,官阶总不会亚于府尊。”
严云絮点头,赌坊、青楼……这等销金窟背后都坐着权贵。
“正因如此,”严云絮说,“不管瑶台月如何行事,都无人敢过问。”
楼中多得是她这种被拐卖的姑娘,但没一个能以此为依凭逃出去,无处可求助。
“更名易姓,换了籍契,从前那个人好像就并不存在,你生来就是这个名字,正当、毫无差错地成了瑶台月的姑娘。”
严云絮喃喃道:“正当人市买卖价高,但他们不必正当,因为天下间多得是女子,拐卖、绑架、强抢,多得是手段能用。而权势,最终会将一切不正当抹平。”
初被拐卖时,得知将被送进青楼,严云絮还存着侥幸。
她知道律法,“凡娼优乐人买良人子女为娼优者,杖一百”,不得逼良为娼。
她想着将身份说清楚,或许能逃出一劫。
后来才发现,律法在某些地方无异于空谈,有许多应对之策。
初被送到了地方,早有换好的籍契备着,她失了原本的身份,从来就不是良人,就像生来就该为瑶台月燃尽血泪。
来时是这样,到了后头,只会更甚。
最是消魂处,瑶台月,锁仙娥。
锁得是她们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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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远舟,你信公道律法吗?”
这一句,严云絮再三问起。
游远舟坚定不疑,纵使她听说了许多官匪勾结、官官相护,他仍信公道律法。
他笃信此道,笃行此道,克己慎独。
“好。”严云絮行礼,孤注一掷,“我有冤要诉。”
“三十年前,一行五人将无数女子拐卖……”
游远舟不知所以,赵新荣等人皆已身死,此案已了。
他望着严云絮,只见她摇头。
严云絮从前有过和乐安宁的日子,流落青楼还时时怀念。
但骤然得知了严德等人的罪行,她惊觉自己时时怀念的那些是将她们敲骨吸髓换来的。
她该如何自处,该如何做,能如何做?
严云絮无法状若无事地说服自己无罪,只能报仇去,为她们,为自己,复仇去。
她是被这样的念头支撑着,不敢停下,一停下那些负罪感就将她淹没了。
她要复仇是,要杀了严德他们。
起初她也是这样想的,取了他们的性命,这就是复仇,可并非如此。
“我要说的是当年层层盘剥了赈灾银的大人们;是明知她们是被人拐卖,绝非自愿,还将她们收下的青楼;是收了孝敬,便可为青楼更改伪造姑娘们的籍契的官吏们……”
严云絮道:“我要说的是这些人,我要问他们该当何罪。”
赵新荣一行人直接作恶,纵然该死,但她不能只瞧见他们。
她应当瞧见的是庞然大物,是一套套严密的“规则”。
严德等人不过最外层最下头小小的一环,在更高处,更深处,有更多人,动动手指即是深渊。
严德他们只是窥见了这庞然大物下最浅的一层,“拐卖女子,一本万利。”
这层规则里,紧扣的几个规则是:被拐卖的女子能被转手、青楼可以收下她们、官吏可以替她们改换籍契。
所有一切都轻而易举,每一层都能轻松获利,除了“女子”,她们是写进规则里的猎物。
即便严德他们死去,规则运作不停,随时会有人像严德五人一般,做相同的事,将她们当成猎物。
“我那日见一位娘用被拐卖吓唬小姑娘,这话被用得太多,因为发生过太多次。”严云絮说,“因为有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严德之流作恶才会那般轻易。我深知自己人微言轻,即便如此,也想问问他们该当何罪。”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挟持陈括,不只是为了向他复仇。
她本能抽身,却不惜在游远舟面前暴露,才是计划的最后一环。
“游远舟,如果真的有公道律法,那我作为千百位受害女子中的一个,此刻便要上告。”
她愿以身问法,她要问:昧下赈灾银的大人们该是什么罪?
收了银钱为青楼伪造籍契的大人们是什么罪?
天下间狎妓作乐却从未把无辜沦入风尘的女子们看作人的男子们,又该是什么罪?
她赌上性命,想问的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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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云絮的质问声声入耳,最后,他听见严云絮说:“若你笃信的公道律法真的存在,我愿求一个回答。”
挟持陈括,是她的破釜沉舟。
公理律法,严云絮问了许多次。游远舟清楚,每一次都是对他的试探和添砖加瓦,以待今日。
她要力求他能接下她的叩问,将声音传得更远更高,至最高处。
她要自己办的是天大的难事,但游远舟无法不让她如愿,
他也有要笃行的公道律法,便是困难重重,他仍要倾尽全力。
严云絮等了三日。
打从上次她向游远舟要一个回答,他久久未曾露面。
再在监牢相见,游远舟带来了他的抉择。
“我已上书,将所有始末禀明。”包括严德等人的罪行,强征粮食的官员,消失的救灾银;人市暗道的勾当,青楼的逼良为娼,官吏更换籍契的改良为娼……他尽数写下,不止是上书朝廷,还寄出了好友、恩师。
“今日书信已全数送出。”游远舟告知严云絮,她的质问经由他向远方传去,不偏不倚。
“多谢,”严云絮向他行礼,礼毕却道,“游远舟,我又在骗你。”
“哪件事?”他还是这样问。
从前,严云絮对他有许多隐瞒,藏着诸多未尽之言。这一次,她坦白说起:“即使你替我上书,我此刻心中也并非全然都是感谢,还有恨。”
“我恨我即便以命相博,也不抵你徒手落笔。恨我们女人的怨与冤,临了只能靠一个男人去搏。更恨你们这些男人、这个世道,不许女人站到高处;恨只有男子可科考中举,握着权力。女子本该有的公道与正义,须向男子讨要,辛苦求来还要对你们感激涕零。”
她也恨,计划的最后一环,须得经由游远舟完成。
这一番话,游远舟始料未及。
他为官,严云絮要为求公正,想要朝廷彻查此事,必得靠他才能做到,这是正理。
但她问的是:为何只有男子能为官?为什么对女子来说,耗尽心血的求不得,男子做起来便轻而易举?严云絮望着他,继续道:“我有许多恨,若非要说谢,那也带着恨。这些便是我的谢与恨,一并给你。”
游远舟从未想过这些,他一时说不出话。
严云絮忽而又问了一句,“游远舟,你信律法公道吗?”
“深信不疑。”他答。
“好。”严云絮像是得了保证,垂首望了望手心。
游远舟还没瞧见她在望什么,血液飞在了他的额间。他这才看清,那是一根簪子,还是当年他送出的,如今捅在她的心口。
“金鸿是我杀的。”她的声音在抖,“若要争取律法公道,若有律法公道,我也应遵循此理。我会……我会等着他们的判决。”
“云絮!”游远舟揽住她,他仓皇点头,严云絮却挤出个笑来。
她倒在游远舟的怀中,望向监房里小小的那一方窗。外头有万丈光芒,时至晚春,想来仍是盛景。可惜,可惜,自从那年失踪,她便见春不是春。
她其实不觉得游远舟递出的书信,能换来她想要的回答。这是一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尝试,是开端,游远舟听见了她的遗言。
她所求,亦是他所求。长路漫漫,他会往前,他必得往前。
严云絮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