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云絮进了监牢,要数游方最是愤恼。
“你怎会这般?”他给严云絮送来饭食,嘀嘀咕咕。
“哪般?”严云絮问,“是不该追查旧事?不该挟制陈括对他动手?还是不该明知脱不了身要被你们撞破,却偏要为之?”
游方被她问得愣怔,三者皆有,但又不是全部。
他半晌没出声,巴巴吐出一句:“谁知你何时有真情真意,何时作伪。你往日那些所做所为,少不得都是假的,唯有如今这般才是真的。”
严云絮听明白了,“那你就是觉得我不该对你所有隐瞒,不该一朝露出了真面目,让你不知该如何应对。”
“算是吧。”游方点头,又指正,“不是对我,是对公子!你分明和公子追查的是一桩事,却从头到尾都瞒着他。况且,你时常来往衙门,哪知是顾着和他的旧情,还是只有利用,只为便于打探消息。”
说来说去,他惕然不喜,是觉得她辜负了游远舟。
“干卿何事?”严云絮直言,“若是游远舟想讨个说法,你让他自个儿来。”
游方又气又急,认定她对公子全然是虚情假意。他真为公子委屈,咕哝说:“你根本不知公子对你的情意。”
公子颇得恩师青眼,金榜题名时,恩师欲为他择一门好亲事,好为仕途再添助力。但公子说他已经许下婚约,即便后来得知严云絮已经另嫁他人,仍不改口。
没有姻亲这门助力,公子这才走了另一条路,先外放,攒些政绩再回京。
“什么情意?游远舟来了,你叫他说。”严云絮出言提醒,游方涨红了脸,不声不气地待了片刻竟跑了。
“严家来人了。”游远舟望向严云絮,“她们要见你。”
“好。”
严云絮心知来的应当是周素芳和严玉水,娘亲去后,她曾如娘亲期盼得那般,决定待事情了结,她就与严玉水远走。
严玉水因此想着得筹备万全,花了不少心思。她将所有行商去过的地界都圈了出来,风土人情吃穿住,恨不得都同严云絮说尽,只待严云絮择一处合心的。又列出了白棠的去处,正好能先往杜岑那儿和她们再聚。
那样的日子是很好很好的,但后来她换了主意,叫严玉水先行一步方便安排打点。
严玉水同她打从降生就在一处,哪能不知她的真意。
“不成,”她说,“我就在湖竹县等着你,你不和我一道走,我哪儿都不去。”
她没劝走严玉水,如今更要同她说清楚。
游远舟没多说什么,转而道:“小花也想见你。”
“就不见她了。”严云絮摇头。
“妹妹,前番是你帮着你大哥出了这监牢,我定也会助你出去的。”
周素芳抓着传信的差役问了许多遍,对方都只说:“大人拿了杀害严德、赵新荣等人的要犯,但半道严云絮将人劫了,想取他性命,最后竟闹得那要犯夺过刀自尽了。”
这话听得周素芳如堕云雾,她不知严云絮有什么本事能将那凶犯劫住,也不知严云絮为何要这么做。但仅凭这几句,她已经想了办法。
都说那凶犯杀了严德,四妹妹想要为父报仇也是情有可原。待她再寻些门路,好好问问该如何才能将四妹妹早日接出去。
“你心里别怕,也别急,定能出去的,就同你大哥哥一般。”周素芳宽慰了严云絮几句,又递上带来的食盒。
“我还带了些饭菜,没有你的手艺好,将就着用些。”周素芳将饭菜取了,留心打从进来,严玉水都没作声。
想必是她们两姐妹有什么要紧的话说,她不便在场。周素芳心中有数,寻了个与借口避了出去。
“你有什么打算?”只剩下她和严云絮,严玉水一语破的。
严云絮望着严玉水,想起她们早先凑在一处,原说要挑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严玉水还说届时她们姐妹一道经商,赚了钱就去为她从前的那些姐妹赎身,将她们也都接出来。
严云絮点头,直言先说定了,不想她倒被绊住了。
“前次我去祭拜娘亲,路上有个小姑娘跑着摔倒,我上前扶了一把。她的娘亲追过来道谢,将她的手抓得好紧。她娘吓唬她说,往后再不许独个乱跑,仔细遇到人贩子将你拐了去,再见不到娘亲回不来家。”
很寻常的一句话,许多长辈都曾反复说起。
严云絮道:“她说的是担忧,是吓唬,但我却明白这是事实。”连接发生,从未停止。
彼时她刚和曲叶彤、陈括商定了除掉刘昌的谋划,她原本想只须再等等,做得隐秘些杀了陈括,宿怨得解,她就此抽身远走。
但在那一刻,她想,“我反悔了。”
“我想多做些事。”严云絮说。
“那须得付出什么代价?”严玉水问,“将你搭进去?”
严云絮沉默不语,最终还是严玉水先开了口。
她说:“你且记着,我在家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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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还在外头守着。”游远舟道,她见严玉水和周素芳陆续从里头出来,巴巴守在外头,“真不见她?”
严云絮还是摇头,难得说起:“游远舟,我有一事相求。”
“何事?”
“陈括自尽,案子也算了结了,我想请张婉清尽快带着小花去若水斋。”不只是小花,如今严珩、严昱已经送到了张婉清身侧,他们几个孩子凑在一处,也热闹些。
“可,只要小花肯走。”游远舟应允,追问了一句:“你之前几次提起,想让她们先行离去,是不是怕有今日?”
“小花以为我是什么大善人,我想全了她的想象。”严云絮坦言,“她是我的一点私心。”
严云絮清楚自己在查什么、做什么,和良善二字风马牛不相及。但小花在心里头是那样瞧她的,她有些不忍小花的想象倾塌。
“可惜先前未能成行。”严云絮道,所以她不敢见小花。
“你怎知会倾塌呢?”游远舟说起,小花和游方一时三刻就要吵上几次。
游方自己迟疑不决,拉着小花叫她先别想着见严云絮,和他说一说严云絮往来县衙究竟带没带真情。
小花说:“放你的狗屁!”
游方嫌她粗俗,偏小花就那一句翻来覆去地用,一次不够就说上个三四遍。游方险些气得跳脚,刚被气走。
游远舟往外走,和小花说起送她去若水斋的计划,小花没答应。
她说要见不到严云絮,她就长在这外头,风吹不去雨打不散,比树都长久。
严云絮还是见了小花。
她打从外面跑进来,额头被晒得汗湿。
“要说什么?”严云絮给她擦了擦汗,理了理翘起的头发。
小花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伸手揽住了严云絮。
她想将严云絮圈进怀中,奈何使大了劲儿,像是撞上去的。
搞砸了,小花埋在她怀里,迟迟不愿抬头。
“我的事儿都听说了吧?”严云絮问她。
“嗯。”小花应了一句,随即又摇摇头,“我才不听别人说,我自己会看。”
她不懂什么大道理,能想到记下的事情大多是亲历。
县中多说严德广施米粮、乐善好施,素有仁善之名。可她见他如赴黄泉,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死在他手里。
听游方说,她那夜在荒宅里遇见的人,原来是陈括。游方说陈括连续杀了四人,是满手血腥的要犯。
但是他给了她水囊和馒头,若没有撞上他,小花觉得她或许那晚会在荒宅里头昏死过去,谁也不知道。
而且,还是他从井里捞出了那三具尸骨,说她们也是被坑害了,叫她别怕。否则谁又能知道,她们被严德害死,在荒井里变成白骨,经年累月,什么仇冤都不见天日。
她和游方拌嘴,游方说这些都是陈括计划里头的一环,他用得上,所以好像是发了善心。
小花不赞同,无论如何,她咽下的馒头是真的。陈括再坏,也给过她这些好。
现在换作了严云絮,游方也说她频繁出入县衙或许只是为了打探消息。他还说,“要真是这样,小花你就是她的第一个幌子。”
听到这句,小花当真是动了气。他什么都不知道,却非要胡言乱语。
严云絮是很好的,比这个拥抱还真,抵过冬日里她所有的衣裳和夏日里的凉风。差不多是她春日里的死里逃生,有那么多庆幸,严云絮在她心里大概就有那么好。
“她应下了?”方才游远舟瞧见小花凑过去和游方说话,小花说她这几日就要告辞了,叫游方还是少放狗屁。
“小花,”游方没法子了,只说,“你该多读些书。”
她点点头,“我正是要去读书,你读过书,多动脑子,睁大眼睛瞧瞧严云絮究竟如何,别一会儿气一会儿又好。”
想来小花是答应去若水斋了,人也松快了。
“你方才还不敢见她。”游远舟眼中竟不觉带了几分笑意。
她仔细瞧着,引得他都不知所以。
严云絮叹了口气,忽而说:游远舟,我骗了你。”
他问:“哪件事?”
“许多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