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老郭从这俩口子的吵闹中已经知道了一切。没想到这裴工还真的被检查出了病来,而且还病得不轻。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又不能不相信。好端端的这么一个人,过些日子可能就再也看不到了,想想多让人难受啊。现在他老婆竟然还这样地跟他对着吼,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赶紧劝起架来。他的努力没白费,最后俩人都熄了火。
裴生怔在那里,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吼,也不知道一会儿是不是还要吼。这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任惠香这时却也在发着呆。自打子宫肌瘤摘除以后,她从来没象现在这样管束不了自己的脾气啊。看来老裴真就是把病传染给她了,既然他能传染给狗,也就一定能传染给她了。
她倒是不怕死。只是她还这么年轻,貂皮大衣买了还没舍得穿呢,好日子才过了几天?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再说老裴没了,她也没了,那么他们的女儿怎么办?没妈的孩子象根草啊。她禁不住满腹的辛酸。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见她要哭,以为这是对他的眷恋不捨,颇有些感动,心里的邪火就减灭了一些,便嗓子发哽地劝慰道:“别哭了。人都难免一死,等我死后,你和孩子好好地活着,就算咱那厂子不要了,以前挣下的钱也够你们娘俩花的了。”
这下她眼泪下来得更多了,双肩都开始抽动起来。他就更为感动了,到底还是他们老夫老妻啊,就是有感情。想了想,叹了口气道:“唉,我现在算是看透了,这污染比狂犬病还蝎虎呢。我真后悔没有及早重视这个问题,不然我还有老侯家的大华,都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忍不住喊起来:“还有我、还有我呢……”
他惊异地望着她:“还有你什么?你又怎么了?好事抢抢行,这么个倒楣的事,你怎么也要抢呢?”
她没有解释,只是摆了摆手,饮泣道:“我没怎么的,没怎么的。”
他不解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就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去:“唉,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不过,我跟老侯之间也算扯平了。”
老郭呆怔了半天,这会儿眼里忽地掠过了一道亮色,赶忙问道:“这么说,你承认老侯家的地是你污染的了?”
“唉,我跟老侯都是受害者啊。”裴生叹口气。
其实侯迪一找到他头上来,他心里就认了帐。这世界上哪有光吃不拉的道理?特化厂排出的废水,又哪有不污染的道理?他干了这么多年的化工业,还不明白这个?
而他死不认帐,就是怕开了这个口子,以后找他后帐的人就多着去了。那时他裴生就是砸锅卖铁、砸碎骨头卖青霉素也包赔不起人家啊。所以他不能认帐。不管良心能不能过得去,都不能认这个帐。不过眼下……
老郭的眼里又出现了那道亮色。他望着裴生,掂量着想说点什么了。
裴生却试探地问起他来:“老侯找我,也无非是想让我包赔他几个崩子罢了,你说他能要多少呢?”
老郭暗忖:为了乡亲们,宁要跑了也别要少了。于是就大声说道:“算算呗,每年的直接损失就是两三万,过后还要打井还要改造土质,没有个四五万怕是不行吧?还有……唉,算起来怎么也得个六七万、八九万的吧?”
裴生瞟了老郭一眼,不由感叹地点点头道:“看来到底还是你的父老乡亲们啊。”
老郭憨憨地一笑:“其实你们在我心里是五八对四十,都是一样的轻重。”
接着就问:“你准备赔他多少啊?”
“我不是说已经扯平了么。”裴生嗓子喑哑地道。“我污染了他家的地,他家的狗也咬坏了我,我要死了,不用他给我打狂犬疫苗了,他家的狗已经玩完了我也不用负责了。这不都扯平了么?哈哈哈,都扯平了。”
老郭觉得他的笑有点恐怖,怔怔地瞅着他,一时竟忘了跟他说话了。
十三大华以前是趴在狗窝跟前的,让人感觉着它还有着一些支撑能力,积蓄积蓄能量,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站起来了呢。而现在却是软塌塌地侧身瘫在了那里,情况更加不妙了。
不过,它的身子偶尔还会抽搐一下子,而且它的双眼还半睁不睁的。这又让侯迪残存了一线希望。
他赶紧熬了碗绿豆汤给它灌下。可就象是给石狮子灌米汤似的,那是滴水不进啊。灌了多少就又顺着嘴角流出来多少。顾虑到它现在染病在身抵抗力弱不抗冻,晚上就抱来一张小棉被盖在它身上。
他回屋睡下后梦见大华恢复了健康,心里好高兴。天刚亮爬起来去了狗窝,可是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失所望,它仍然瘫在那里,却连一点鼻息也没有了。虽说它的眼睛还睁着,可这根本就不算是一种生命的体征。
他默默地把它装进了编织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爬犁上。想了想,忽然又把它从编织袋里褪出来,就用那床小棉被把它包裹上了,然后再放到爬犁上,拖拽着慢慢地向村外走去。
将近傍午时分,他开始爬一道海拔很高的大坡,爬了很久,也爬得很吃力,这才爬到了坡顶。下面就是闻名遐迩的风水宝地——清凉沟了。
这时,他已经累得浑身是汗,把棉帽子摘下来时,那头上的热气呼呼地冒着,就象掀开了笼屉盖一样,光秃秃的脑袋象是被蒸熟了的两掺大馒头。
他从前有一头象灌木丛似的粗硬的短发,那是他作为一个庄稼汉的标志。可是后来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往下掉,一年比一年掉得多,到现在几乎都掉光了,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也是被污染了的缘故。
他一直想去医院看看,又一直没得功夫。他准备把地的问题弄明白后,得到了补偿,然后再去看病吧。
这时,他放眼往坡下望去,就远远地看到了一片大大小小的雪包。那是村里的坟茔地。那里埋着许多已故的父老乡亲们。现在已经形成一个村屯的规模了,并且还有了一整套的党政班子。因为老老书记、老老村长,还有几个老老村委们也都先后在那里安息了。
他不想惊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他要另选一个更为清静的隐蔽的地方安置他家大华。看罢想罢,他就重新戴上棉帽子,拖拽着爬犁朝坡下走去了。
走着走着,他就仿佛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这里的雪比村里的雪明显地白净,上面印迹绝无,纤尘不染。就象刚出厂的白糖,甚至比白糖还要白上许多。他都不忍心再把自己的脚印印上去了。可是他要行路,又不得不印上去。
他来到一大片原生态的松树林子的跟前。林子上面连成一片的墨绿色的树冠上,承受着皑皑积雪的重压。筛落到林子里面的雪则很少,有些地方只是薄薄的一层,有些地方连一层也没有。
他停下爬犁,吃力地抱起了小棉被裹着的大华,就钻进了林子。林子里面的空气更加清新了,每吸进一口仿佛都为大脑充氧不少,都让他感到神清气爽。
他在村里或市里呼吸那些小四轮的尾气和烟尘雾气已经够够的了,太混浊了太戗害身体了啊。这会儿,他便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尽情地让它滋润着五腑六臟,直感告诉他如果长年这样呼吸下去,他肯定会延年益寿。他真想把这清新的空气装它几麻袋带回家慢慢地享用。
一会后,他越发地神清气爽了,便在一处枯草较少的地面上,放下了大华。把小棉被解开,轻轻地盖在它的身上,只露出一颗头来。仿佛它是在睡觉一样。现在天寒地冻不好刨坑,也只好让它暂时躺在这里了。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再让它入土为安吧。
他往下抚着大华的眼皮,想让它闭上眼睛,可是不管怎么抚弄,它就是不肯闭上。到底是什么事让它死不瞑目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可是这些年来跟它朝夕相处的一幕又一幕,却是过电影一般浮现在了眼前。
它非常地通人性。它知道这家里一共有几口人,晚上时谁在家谁没在家。如果还缺一位两位的话,它就会不停地走来走去。直到都回来齐了,它这才能安静下来睡觉。
平时若有陌生人来时,它总是要叫唤上一阵以通报主人知道。而平常到外面去,它却从来不惹事生非,总是夹着尾巴做老实巴脚的狗。当然这一次咬裴生事件例外,而且也不怪它。
这么好的一条狗,眼下说没就没了,他只觉得他生活的内容一下子都被抽空了,同时也越发感到生命的脆弱。他想今后可要好好地珍惜生命啊,对那些给环境造成污染,损害人们身心健康的人与事,要加倍地憎恨,该赔偿的一定要让他赔偿,决不妥协,决不手软。
临走时,他两眼发潮地喃喃道:“大华,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一冬吧。我会常来看你的。”说完,他走出了林子。
来到爬犁旁边时,又不舍地回头瞅了瞅。林子里的光线虽说有些暗淡,但依稀还能看得出来那床小棉被的轮廓。
他忽然不放心起来,万一过后被上坟的人或是溜山的人看见了,再把它拖回家去燉着吃了,那可咋办呢?不行,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坚决不能!
于是他重返林子,抱起大华又往里面走去,直到把它放到一处地势更凹陷的地方。重新出了林子后再回头瞅瞅,什么也看不到了,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把这里的地形地貌的特点使劲地记了记,然后才拖着爬犁往回走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内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放心。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