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疏星淡月,刺耳的铃声打破了万籁俱寂的夜以至于住在隔壁房间的许田歌都被惊醒了。
但也可能是她大学实习时,常常半夜出活,对铃声格外敏感,敏感到有点儿神经衰弱的地步。
少倾,响着手机铃声的房里,传来老板梁志强粗声粗气,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儿:“喂!”
看来这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隔音效果确实不怎么好。
“这么急?这大半夜的、还来俩……接接接!怎么不接?这帮小崽子刚来,正好练练。”梁志强挂断了电话。
许田歌思索着:死了两个人。
夏天是白事较多的季节,很多上年纪的老人,总熬不过高温。
随后,隔着一堵墙,许田歌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以及越来越近趿拉拖鞋的声音。
“砰砰砰!”脚步声停留在对面宿舍,砸门声如雷贯耳,可能是梁志强怕轻了吵不醒熟睡中的人,“明远!还有那什么……哦,耿云飞!起床起床,来活了!”
梁志强砸了几下男生宿舍门,反手又砸对门女生的,力道丝毫不减!
知道的是在叫员工起来干活,不知道的以为是阎王索命。
“起床了起床了!”两边的门都敲好后,梁志强开始自顾自吩咐,“死了两个,一个寿终正寝的老太太,明天一早要办告别仪式;一个出车祸的,要遗容修复。”
他顿了顿,又措词道,“急是急了点,但你们都是科班出身,学了这么些年,总应该难不倒吧?”
梁志强腔调有些阴阳怪气,若是做得不好,正好让他抓到小辫子,往后日子就甭想舒坦过了。
“你们自己分好小组,把遗体拉去火葬场。”
其实,现在已经改名叫殡仪馆了,只是大部分老人还习惯叫火葬场。
梁志强打了个哈欠,见女生宿舍门缝里透出一点儿光亮,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片刻后,果然听到轻柔的女声。
“知道了。”
是许田歌的。
然后,又传来朦朦胧胧的:“大半夜的,有毛病啊?!”
梁志强估计,是那个长得高挑的女娃娃在抱怨。
他只当没听见,继续摧残儿子,拼命砸门:“梁明远!你到底动了没有?再不起,我开门进来了啊!”
换往常,他直接进屋掀被子,或者砸几个暴栗,考虑到有新员工,他还收敛了脾气。
梁明远睡梦正酣,猛地被吵醒,脑中一片混沌,还带着点类似宿醉的刺痛,没好气地发牢骚:“催什么催,大半夜的活还要接……”
“人死还挑时间?”梁志强愤恨地数落,他伸了个懒腰,舒舒服服回去继续睡觉。
耿云飞摸着黑将宿舍的灯打开,瞬间驱散黑暗,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梁明远随手抓住什么盖在脸上,翻身躲着继续赖床。
女生宿舍也好不到哪里去,许田歌已经穿戴整齐,但室友谢心怡纹丝未动。
“谢心怡,起来了。”许田歌在镜子前梳头,同时借着镜子反射的画面观察的动静。
对门,耿云飞也在催促梁明远:“明远,来不及了,接尸迟到要被丧属骂的!”
“唔……”梁明远在床上支支吾吾,想,却被周公拉着不肯放。
许田歌见谢心怡还没动,也不再管她,自己收拾妥帖后拉开房门,瞧见对面门翕开一条缝,背身站在门口问:“我们怎么分?两两搭伙。”
在床上忸成蚯蚓状的梁明远,听见许田歌的声音,顿时灵台清明,一个筋斗就跳下床,火速套上T恤,提着裤子回答:“我我我,田歌,我和你一组!”
,她自顾自下了楼,走到店门前的台阶上等着。再过个几分钟,殡仪馆遗体接运的司机应该要到了。
许田歌大学上的是“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专业,在防腐班,不必多想也是要去接出车祸的逝者。
她和梁明远、谢心怡、耿云飞是同窗,一届的。
梁明远和谢心怡在服务班,耿云飞在设备班,就是捣鼓火化机。
不同小专业会交叉着浅浅地学一下。
每次上设备课,许田歌是能逃就逃,毕竟行业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火化不招女工私以为学了也没什么用,不如多做兼职,赚点生活费。
“田歌。”
身后响起梁明远含笑的声音,还用指尖点了点她的肩膀,递去一个棒冰。
哪怕是午夜,夏季也是燥热的,才出来没一会儿,身上已经汗涔涔了。
“吃吗?”
“嗯。”
店铺门口摆着一个灯牌,“寿衣”两个字红彤彤的,灯牌外面围了一圈跑马灯,在边沿不停旋转,荧光点点,惹人眼球。
头顶是个大招牌,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字。最大的是“福禄寿”,底下是一排小字“白事一条龙,香烛纸钱批发,电话XXX”。
听到答话,梁明远将棒冰的外包装拆开一头,塑料纸往下缩,露出里面的木棒,又递过去。
“谢谢。”
许田歌捏稳后,他才小心地将外包装抽掉,和自己的包装纸一起捏在手里。
“‘福禄寿’是你家店名吗?”许田歌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没什么含金量的问题。
“算是吧,从小就这样。”梁明远故意收着脾气秉性,温温浅浅的,和平时的模样完全不同。
梁明远算是“殡二代”,据他说,祖传的手艺。
几十年积累下的关系人脉,比普通寿衣店业务广得多,承包了遗体接运、沐浴化妆、遗体整容等业务,甚至还可以帮忙联系墓地。
总之,只要丧属需要,就没有他们做不到。
学院招聘会时,他家还支了个小摊位,说得天花乱坠,就给许田歌忽悠过来了。
因为进殡仪馆可遇不可求,因此,来家族型的白事作坊也是不错的选择。
她大学期间去创业型的殡仪服务公司实习过,真的累!
业务不稳定,还惹人嫌弃。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一个人恨不能掰开成几瓣。
主要是,回报还比较小。学姐学长谈理想谈宏图,在她看来就是画大饼。
“喂梁明远,只有田歌的棒冰,没我的?”忽然,身后冒出耿云飞的说话声。
“冰箱里,自己拿。”梁明远没好气地答。
“啧啧。”
耿云飞转身去后院厨房的冰箱里,拿了个棒冰。
许田歌回头望去,黑洞洞的,依稀看得见骨灰盒、佛龛之类的轮廓,却没看见谢心怡的身影。
等耿云飞回来时,她问:“谢心怡呢?”
“她起不来,一会儿直接去殡仪馆布置礼厅。”
“那你一个人怎么接运遗体?”许田歌言笑如常,心里却极其不满,她看不惯谢心怡的公主病,偏偏还有人惯着。
“有叔呢么不是?”梁明远三两口就干掉棒冰,拿着木棒玩,用余光若有若无地瞥着许田歌,等她,继续道,“明天一早就要办告别仪式,张叔今晚肯定睡不成的。”
陈叔是店里另一个老员工。
见许田歌吃完,他就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接,“帮你一起丢。”殷勤得不行。
“谢谢。”
耿云飞迅速将整支棒冰都塞嘴里,用力一扯,含糊开口:“帮……我也……丢一下。”
“自己动手!”梁明远没搭理他。
“#%¥&@¥#。”耿云飞翻了个白眼,冷得太阳穴都痛,嘴里哈着气,说什么也听不清。
许田歌忍俊不禁,看见昏暗的老街射来两束暖黄的灯光,道:“车来了。”
殡仪车停在“福禄寿”店面前,梁明远示意许田歌坐副驾,但她紧跟着钻到后面的停尸室去。
两个人各自占据车厢的一个角落,坐在塑料小板凳上。
许田歌和殡仪馆的司机不熟,怕被搭话后不得不应付。
昏黄的路灯透过车窗漏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面部轮廓。
梁明远偷偷用余光瞥,见她已经闭上眼睛假寐,就识相的闭嘴没说话。
许田歌猜得不错,司机是个随和话多的,哪怕副驾没坐人,去通过后视镜往后瞄,和梁明远搭腔。
“你是老梁的儿子吧?小时候还见过你,调皮捣蛋的,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你还记得我吧?陈叔叔呀,和你爸几十年老交情了……”
梁明远立马熟络的和陈师傅东拉西扯:“记得记得。”
“听你爸说,你大学念的烧死人啊?!这还要特意去学?跟你把爸学不就会了吗?”
“什么烧死人,现代殡仪技术与管理。学的东西很多的,我爸不懂!”梁明远扯了扯嘴角,连忙纠正。
“你爸怎么不懂,他可是远近闻名的高手……”
他们闲聊之际,遗体接运车不知不觉间,开到车祸现场。
四周已经拉好警戒带,有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正在执法,警车上方的红蓝爆闪灯转得刺目,越发将现场烘托得悲伤。
明明是酷热的夏季,却让人有了几分刺骨的寒,心也跟着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