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田歌和梁明远早已穿好防护服,戴上口罩手套,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隐约听见有人在说:“接运工来了。”
梁明远过去和交警交涉几句,往警戒带内部走去。
现场画面十分血腥,带着触目惊心的震撼——
一辆大卡车斜斜地停在十字路口中央,紧急刹车导致长长的车辙印子拖在马路上。
在大卡车车头前方不远处,歪倒着一辆共享电瓶车,而逝者已经飞出去七八米,头盔甩在马路牙子上。
看得出逝者是个年轻男性,衣着打扮都很新潮,他烂泥似的瘫着,肢体宛若纸片般软绵,没有一丝朝气。年轻逝者身下淌着一滩血,可能马路是铅黑色的,血液也显得浓稠暗红。
虽然并不是第一次,但许田歌依旧觉得,死神的镰刀好似在脖子上嗖嗖地了一下,寒意逼人。同时,又带了几分生死面前的无力,和“也许自己也会死于类似意外”的恐惧,但只有短暂的几秒钟,她就已经重新打起精神,认真工作。
推着接运遗体的推车走在前头的梁明远,逝者的惨状,神色一变,转身挡住。
他伸手去拿许田歌手里的裹尸袋,又瞥向正在路边和人聊天的陈师傅,犹豫地说:“田歌,要不请陈师傅帮个忙,你就别……”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没事,我可以的。”
说着,许田歌麻利地拉开裹尸袋的拉链,蹲下身将裹尸袋摊开放到地上,她转头望去时,正好和逝者的来了个面对面。
逝者睁着双目,许是意外发生地太突然,都没来得及反应。
“你没事吧?”梁明远毕竟是“殡葬世家”,从小见得多了,此时这阵仗还能应付。
许田歌哪还有功夫答话,咽喉上下滑动,停顿半晌“明远,你再去拿一个裹尸袋。”
“你没事吧?”梁明远担忧地再次询问,回车上时还忍不住回头望。
等他拿了新的裹尸袋回来时,许田歌已经用之前的袋子,将逝者的头部包裹住,以防止脑组织外溢。
梁明远迅速将新的裹尸袋拉链拉开,摊开放在地上。
因为逝者是个年轻小伙,尸体比较沉,梁明远自觉走到头部的方向,抓着逝者肩上的衣料,试了试确保已经抓稳后,朝许田歌点点头。
梁明远占了大头力道,因而用力地憋了一口气。
两人一头一脚,缓慢又小心地将逝者抬起,放入进去裹尸袋中,再拉上拉链,抬上推车。
陈师傅站在马路牙子上抽了根烟,腥红的点儿已经燃到烟屁股附近。
他在殡仪馆做了大半辈子司机,见这血腥的车祸场面,以为小女娃不行,已经做好赚外快的准备,没想到还真被俩小毛孩子给抬上车了。
“真行啊!”他忍不住感叹,同时将烟屁股往地上一丢,用脚尖把烟蒂踩扁,还客气地跟交警们打了声招呼,往殡仪车走去。
陈师傅坐上驾驶座,兀自热情地聊起来:“专业学过是不一样,以前他们带徒弟,见这场面没有不吐不哭的。”
许田歌只在心里想:哭倒是不至于,但确实想吐,只是强忍着。
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逝者溢出来的白花花的脑浆。
梁明远连忙说:“陈师傅,你别给我们戴高帽,一会儿要是实在受不了吐了,我们下不来台。”
“你小子,还挺禁得住夸!哈哈哈。”
陈师傅车子开得很稳当,因此梁明远和许田歌只是虚扶着推车,防止滑动。
最开始近距离接触尸体时,许田歌总免不了害怕,脑中杂念横生,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大学三年一有时间就去实习,这场面早已习以为常,心绪平静,恐惧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陈师傅刚刚在路边抽烟的功夫,就已经将逝者的情况打听得大差不差,忍不住惋惜起来:“听说是个在校大学生,还是独生子,爸妈在电话那头哭得哟,要死要活的!”
“辛辛苦苦养这么大,眼看就要开始享福了,结果人没了!”
顿了顿又感慨道:“唉!白养了!生养一场有什么用?到头来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许田歌忍不住跟了一句:“失独家庭确实很可怜。”
“什么失独?”
“这种情况就叫失独,失去独生子。”
“说得文绉绉的……失独。”
许田歌还记得第一次实习,是清明时节在殡仪馆的骨灰寄存处,她负责坐在门口的小桌,登记前来祭扫的丧属,而身后一排排陈列柜里,放着无尽的思念。
有一个走上楼梯的中年女人,只是望见门牌就红了眼睛,登记时手都在抖。
女人走到寄存柜前泣不成声,抱着骨灰坛哽咽絮叨:“妈妈来看你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最为悲伤,哪怕几十年过去,却依旧抹不平心上的裂痕。
“他父母要遗体整容的吧?什么档位?”许田歌问。
手机屏幕的光照在梁明远脸上,听见发问后撩起眼帘,转头,双眸闪着一点碎光,“嗯”了一声,“我看看群。”
梁志强已经在工作群里发了电子版的服务项目单,因为大学生的父母在外地,只能线上签约。
“高档的。怎么了?”
许田歌脑海中又浮现出大学生的惨状,于心不忍:“没啥,就想修复得好一点,免得他父母见了伤心。”
***
另一头,耿云飞和张实一起,去接运寿终正寝的老太太。
这会儿司机正在和家属通电话指路,这老小区委实有些不好找。
说是小区也有些不恰当,这里并没有门卫和围墙,是全开放的,深更半夜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
在小路上拐了个弯儿,就看见一个年轻女人站在单元楼口,冲车子的方向招手。
“到了。”司机师傅说了一句。
张实麻利地从副驾驶下车,问年轻女人:“几楼?”
“五楼。”年轻女人看见张实脸上有一块巨大的黑色胎记,不受控制的神色一僵。
张实早就习惯了,他这胎记从左脸的颧骨一直到太阳穴,平时留点鬓角遮挡,却依旧挡不住。
任何人看见都会愣一下,就连他自己照镜子时,都觉得害怕。
“一层楼要额外加十块钱。”张实望了望这老旧小区,不用想都没电梯。
“好。”年轻女人很有涵养,连忙恢复神色,转身带路走在前头:“上去吧。”
“稍等。”张实转头望见耿云飞在弄推车,连忙制止,“用担架,楼梯你怎么推?”
“哦。”
“把服务单拿上。”
“哦。”
耿云飞心想,张师傅还挺会摆谱,什么都使唤自己做。但毕竟是新人,也不好说什么。
耿云飞一手提着担架,一手拿着讲义夹,走到年轻女人身边时,礼貌地将讲义夹递过去,嘴角还带着一点点微笑:“您好,这是殡仪服务项目协议单,您选好服务项目后签字。”
“好,先上楼吧。”年轻女人后就往楼上走。
老旧小区楼道连声控灯都没有,只能用手机电筒照明。
三人的脚步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犹如闷雷,此起彼伏。
张实凑到耿云飞身边,压低声音数落:“下次不能笑!”
“微笑服务呀!”耿云飞不假思索地回。
“别人家里死了人,在办白事,你笑?是皮厚想挨打?”
“可礼仪课上教了,不能很笑,但也不能哭丧着脸,要神情自然,稍带一丢丢的笑容,以示尊重,同时还要带一点点的悲伤……”
“读书读傻了。”
耿云飞翻了个白眼,你才傻了!
到五楼后,开门进去,耿云飞和张实皆是一愣——
这老房子很小,是七八十年代流行合围的格局,客厅在中间收拾的非常干净整洁,墙上贴着生日“happybirthday”的红色气球。
屋子里挤着六七个人,显得拥挤,稍一走动都很局促,他们的面上并没有太多悲伤。
张实安排耿云飞:“你先进屋去看看老太太。”
“嗯。”耿云飞拿着,在丧属的带领下进了卧室,朝老太太深深鞠躬。
客厅的声音传了过来。
“本来是给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大喜的日子,没想到祝寿成了送终,不过也算喜丧了。”
“节哀顺变。”张实宽慰一句,“你们要办告别仪式对吧?是普通的还是特色的?”
“有什么区别?”
“普通的就是模板,特色的……”张实顿了顿,。
福禄寿之前虽然也接追悼会、告别仪式什么的,但都是简单的。
一些新业务是吸纳许田歌这批“科班出身”加进去的,他还不太了解。
耿云飞见老太太是侧身睡觉,身体蜷缩,并且已经僵硬。
他拿出热毛巾,准备敷一敷软化关节,张实已经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活
“特色告别仪式就是量身打造的,我看老太太喜欢看书练字,有文化内涵,策划案中就会融入这些特点……”耿云飞环视四周,墙上装裱着毛笔字。
“那就特色的,我们不拘价格。”一个年轻男人豪气的说。
这家小辈衣着都很讲究,看起来就不是缺钱的主。
“主要是您这时间紧,明天早上就要办,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写策划案,我得问问同事。”
策划司仪这块是谢心怡负责,他可不敢随意答应。
他到屋外打了个电话,跟谢心怡说明情况。
“有文化涵养的老太太……”谢心怡刚刚到殡仪馆的礼厅,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化妆。
——给自己化妆,她总不能素着一张脸主持仪式。
她一边拍打底,一边说,“我以前的策划作业里有过一个类似的,改改应该能用,接吧。”
“你确定咯,别到时候出岔子。”
“废话这么多。挂挂挂,我腾不出手。”
耿云飞回到屋里,签下了特色告别仪式,因为时间很紧,丧属们也没有提更多细致的要求,只高端大气上档次,不要太土味。
签好合同后,张实也已经将老太太的姿势扳正,平躺在床上,喊耿云飞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