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云飞将裹尸袋拉开口,铺在担架上。
张实站在床头,弯腰弓背,稳稳地托起老太太的双肩,耿云飞则站在床尾,握住双脚脚踝。两人同时用力,缓慢地将遗体抬起,平移至裹尸袋中放下。
老太太清瘦无比,抬起时已经没剩多少分量了。
在两人工作时,卧室里还站着两名丧属,其中一位是领他们上楼的年轻女人,从始至终情绪都很稳定,但是在看见裹尸袋拉链缓缓上拉,就要将老太太苍老的容颜挡住时,终于忍不住背过身去。
她捂着嘴,双肩微微颤动,从嘴角和指缝中漏出一丝呜咽。
客厅里吵哄哄起来,丧属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咱们下一步干啥?是不是要跟去殡仪馆?”
虽然死亡是一件必不可少,也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人们忌讳谈及,因此,在家人去世时往往抓瞎,手忙脚乱的不知道怎么办。
“都跟去吗?”
“老幺你就别去了,明天要赶飞机,时差都没倒过来,去奶奶床上躺着休息会儿。”
“什么明天一早?都已经过十二点了,今天嘞。”
“我还是去酒店吧,天亮就去殡仪馆。”男人想到老太太在卧室的床上寿终正寝,多少还是有些介意。
“我得跟去……”
“爸妈,叔叔阿姨,我去吧,你们都回去休息,时间差不多我打电话,你们再过来。”始终沉默地站在卧室里的年轻女人,擦干眼泪,但眼睛依旧红红的。
“你一个人可以吧?”
“可以。”
耿云飞拿出布条,将老太太的遗体固定在担架上,防止一会儿下楼时滑落。一切准备就绪,两人要将遗体往楼下抬。
耿云飞望向张实。
“脚先行,朝向前。”张实见他询问的神色,沉着嗓子说。
耿云飞正好抬着脚那头,连忙走在前头,刚到楼梯间,漆黑一片。
“辛苦哪位,帮我们打个电筒。”
“我来。”年轻女人连忙说,同时往客厅里摆手,“你们都去休息会儿,白天还有很多事情,大家轮流来。”说着,就走到最前头,将手机电筒的光亮往后照。
“小心脚下。”张实叮嘱。要是摔了,这可不是小事儿。
好在老太太轻,两人合力将其抬下五楼都不带喘的。
将遗体抬入殡仪车后,张实率先坐到副驾驶坐,耿云飞只好坐在车厢里。
年轻女人则自驾跟在殡仪车后面。
就着车顶灯的光,张实翻看服务单上的内容,嘀咕一句:“业务买得倒是挺全,是个不差钱的主儿。”
“对了耿云飞,告别仪式在早上八点,只剩不到六个小时了,真的来得及?”张实忍不住问。
他从业几十年,还没接过这么急的活,一个仪式怎么也得提前个两三天吧。
耿云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得看谢心怡了,她策划方案出得来就没问题。”
与此同时,耿云飞正在四个人的工作群里问:礼厅需要布置吗?还是有现成的可以用?
@梁明远
@……
可能都在忙活,群里无人响应。
耿云飞只好自己商量:“张师傅,接下来的工作,咱俩分分。”
“我帮老太太沐浴化妆好了,礼厅交给你们科班的,我大字不识几个,这么赶,怕是弄不好的。”张实言辞在自贬,但语调里又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旁观者姿态,好像在看热闹。
若是耿云飞和谢心怡做得好,那他们是“科班出身”,能力强;做得不好,就得承担责任。他的话,无功无过,浑水摸鱼。
耿云飞是个心大的,没听出张实语气中的微妙,大大咧咧地答应下来,给梁志强打电话。
***
此时的梁志强,正赤着膀子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
四小只走了后,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沾枕就睡,谁知道翻来覆去,脑子越来越清醒。
他本想撒手不管,好历练历练四人,但终究是放心不下。
微信电话提醒音响起时,他禁不住浑身一抖,连忙看了看,是耿云飞的电话:“喂!”
“老板,往常礼厅的鲜花,都是哪家店订的?联系方式推给我一下。”
“什么礼厅?”梁志强一愣。
“老太太家属要办告别仪式,已经签下来的。”
“可以呀小子,第一次就签了大单。”梁志强眉开眼笑。
“嘿嘿。”
“告别仪式啥时候,我去跟花店订花篮,什么款式和丧属确认了没?”
“八点。丧属没要求那么细节。”
“后天八点?”梁志强一边问,一边眯起眼睛,看手机屏幕上贼大的字,找花店老板的微信。
“今天八点。”
“什么?”梁志强滑动屏幕的手顿了顿。
“今天八点,天亮就是仪式。”再次确认。
梁志强瞬间翻脸,声音高得都要掀翻房顶,怒火中烧:“我让你去接尸,谁让你签仪式的?签了也没事,好歹看看时间!现在去订花篮,谁能在八点之前做出来?”
“……”
之后是噼里啪啦一大堆数落。
“要是告别仪式做不好,到时候有一堆麻烦事儿!”梁志强气呼呼的挂了电话,末了跟了一句,“我问问看!”
攸关生死,从无小事。因此,干殡葬要格外小心谨慎。
梁志强爆发的大嗓门,尽管没开扩音,张实也都听到了,冷不丁来了句风凉话:“这么赶,不可能有花店做得出花篮的,门都还没开!”
“那你刚刚怎么不阻止我签约?”耿云飞臊眉耷眼。
张实没好气地说:“你们专业学出来的,我哪敢说话?”
耿云飞翻了个白眼,不是挺喜欢教我做事的吗,关键时候又不吭声?
他心里也是打鼓,生怕真的惹下大祸,嘀咕一句:“相由心生!”
尽管声音不大,但这四个字还是清晰地灌进张实耳蜗,如雷贯耳。
他脸上那漆黑的大胎记,谁见了都心里发毛。
耿云飞这摆明了骂他。
张实面色瞬间变得铁青,咬紧牙关,太阳穴上的青筋都跳了跳。
但耿云飞没放在心上,同时还以为他没听见。
***
一辆殡仪车稳稳地停在殡仪馆的坝子前,车门被拉开,梁明远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转身抬起推车,将大学生的遗体往外拉,等推车一边的轮子落在地上时,许田歌的身影也从黑暗中露了出来。
一弯月牙挂在墨黑色的夜空,皎洁的月光洒下来,让许田歌没什么表情的脸,莫名显得凄哀。
两人推着遗体往整容室去,谁也没有说话,只有推车的车轱辘发出细微的唰唰唰的声响。
后半夜的殡仪馆冷清中透着一股阴森,尽管是盛夏,却冷不丁让人后背汗毛倒立。
路过值班室时,有员工正抱着胸,侧躺在长椅上睡觉。
再往里是一号礼厅,礼厅里亮着灯,门大大开着。推车路过时,许田歌往里张望一瞬——
谢心怡正在礼厅中央的水晶棺材前化妆,椅子不知从哪找来的,显得有些矮。
她将笔记本电脑摆在棺盖上,一边刷修容粉,一边看着电脑屏幕,口中念念有词。
“没想到你速度挺快的,还以为你要迟到。”梁明远开玩笑的说。
谢心怡一挑眉,嫌弃道:“我在你心中就这形象?”
“没有没有。”
两人只说了一句话,就已经错开了。
许田歌面上不动声色,却忍不住腹诽:你自己什么形象,心里没点数吗?
谢心怡总是一副大小姐的姿态,在年级里都略有耳闻。真有那公主命,又何必来学殡葬?
不得不承认,大部分学殡葬的同学,家境都不太好。
至少许田歌是因为听说搞殡葬赚钱,就业率又高,才报考的。
不过她感觉自己被媒体坑了,殡葬收入并不高,什么月入轻松过万甚至几万,梦里吧?
有一说一,看谢心怡平时的开支,也确实不像家里穷的。
“所以,她为什么学殡葬?”许田歌忍不住疑惑,但她没问。
再往里头走,然后拐弯才到整容室。
“啪嗒”一声,许田歌将灯打开,推着遗体到操作台前。
当拉开裹尸袋的瞬间,一股腐臭像龙卷风一样席卷而来。
梁明远条件反射地将脸埋进手肘弯儿,同时往后退了几步:“怎么这么臭!”
“大夏天,人死后一两个小时就开始腐烂了。”许田歌也被熏得不行,却还是强撑着将拉链整个拉开。
瞬间,梁明远两颊通红,还好有口罩挡着,看不出来。
他羞死了,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比许田歌弱?
所以,他硬着头皮过去,因为推车和操作台几乎等高,两人一头一脚,很轻松就将大学生的遗体抬放到操作台上。
“明远,你去把化妆箱拿来。”
“嗯。”
梁明远应声后走出去,憋着气,脚步声越来越远,到走廊上才大口大口的喘息。
许田歌虽然学的是防腐整容专业,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对交通事故的遗体,从前实习时都是打下手。
她站在操作台前,垂眸望着裹在遗体脑袋上的裹尸袋,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然后壮着胆子,缓缓地拆开……
瞬间,她想起脑浆溢出的画面……
此时此刻,身上的所有细胞都在膨胀,感官变得十分敏锐,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只剩下她和这具遗体。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把许田歌吓得够呛。
“田歌,化妆箱拿来了。”
是梁明远。
“呼。”许田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梁明远走到她身边,惊讶中带了点调侃:“你刚刚是不是在害怕?”
“没有,开始工作。”许田歌咬紧牙关,眼一闭心一横,飞快地将头上的裹尸袋取下来。
“怕就怕呗,有什么。”梁明远笑盈盈地说,同时还小声地补充一句,“有我在。”
稀里哗啦。
破碎的脑壳好似开壳的河蚌一样裂开,裹尸袋中还有黏黏糊糊的组织液。
“嘭!”
“呕!”
梁明远手中的化妆箱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面忙转过身,趴在门框边干呕。
许田歌可能是在接运遗体时,已经恶心过了,这会儿反倒是能面对。
她全神贯注投入到前期工作中,不再说话,同时观察遗体,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修复。
逝者头颅破碎,面部大面积擦伤,眼睛、口皆未闭合,躯干骨折,塌陷撑不起衣服……
她随便一看,都是超高难度的修复,现在要她主导完成,顿时感到压力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