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明远趴在门框边干呕好一会儿,因为现在是后半夜,晚饭都已经消化的差不多,什么也没吐出来,胃却止不住地收缩痉挛。
等缓过神来,他才直起腰往操作台走去,一眼就看见刺破皮肉的肋骨,不由地皱起眉头,实在是太血腥残忍了。
“田歌是怎么做到不动声色的?”梁明远心里犯嘀咕。
虽然很不愿意,但他不得不承认,田歌做得比他好太多了。
因此,他禁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虽然个子娇小,不到一米六,长相也甜美可爱,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的形状,很有感染力。
但她沉默和工作时,身上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倔劲儿,宛若腐草中隐忍着向上冒头的野草。
“别傻站着哈,把消毒剂,缝合工具都拿出来。”许田歌嘴上十分温软,目光却无语地瞥了梁明远一眼,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她已经用剪刀将大学生身上破烂的衣物剪掉,丢到收纳袋中。
在遗体整容之前,要先进行清洁和消毒。像车祸这种特殊遗体的清洁,是一项艰难又需要细心的工作。
“好的好的。”梁明远连忙收回视线,有些不好意思,但被口罩挡住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扬。
一排工具摆在操作台的一端,另一头是盥洗池,连接着软水管,用来帮遗体清洁的。
梁明远捏着软管,轻轻将大学生遗体上的血污冲洗掉。他盯着断裂的肋骨,问:“这怎么办?”
“做肋骨修复,将骨头压迫复位。”许田歌只是瞄了一眼,云淡风轻地说。
梁明远搓了搓手,尝试好几次动作,想着怎么样才能将肋骨复位。
遗体整容里,尽可能将逝者恢复成安定祥和的模样就好,大部分时候都是“用蛮力”,手法有点儿粗暴。
“在修复肋骨前,你先用酒精把遗体消毒。”许田歌有点儿无奈,得一步一步吩咐。
“哦哦,好的。”
许田歌忍不住在心底吐槽:你丫真的是学殡葬的吗?和门外汉没啥区别。就算学的服务,也有防腐课呀。
然而,防腐整容毕竟是手艺活,实操出真知。
梁明远虽然家里是干殡葬的,但他还真没有正儿八经做过防腐整容。
一来,没这份觉悟,他对和尸体直接打交道没什么兴趣;二来是梁志强还不想这么早,就让儿子干一线的活。
最终导致,他在许田歌面前像个呆瓜。
梁明远在遗体躯干上喷洒完酒精后,深吸一口气,捏着肋骨往身体里塞。
因为血液已经凝固,只有一点点腹腔的组织液渗出来,其他倒是还好。
他小心地偷瞄许田歌。
此时她正弯腰弓背,用蘸了酒精的棉球,擦拭大学生面的伤口。因为脸在地上摩擦,伤口里有一些碎渣,她也小心仔细地用镊子夹出来。
“田歌的睫毛好长……”梁明远在心里想。
许田歌垂着眼帘,睫毛浓密卷翘,头顶的灯光在眼睑下印着一片灰色的阴影。
如果不是此时此刻正在整容室里,梁明远一定觉得这是个浪漫的夜晚。
大脑在开小差,但手上的动作并没有迟疑。
肋骨被他用蛮劲儿缓缓地塞回胸腔里,他顿时就露出满意的笑容,有些献宝似的说:“田歌,我把肋骨复位了!”
“干得漂亮。”许田歌微微一笑,眉宇弯弯,夸赞他一句,紧接着吩咐,“你在伤口塞点棉花,一会儿我来缝合。”
“好!”梁明远深受鼓舞,就连整容室里古怪的臭味,都忽略不计了。
此时,许田歌已经将大学生的面容清洁干净,要去修复破碎的后脑勺。
在遗体接运的过程中,脑组织就已经流出不少,现在,只需要将剩余的部分清理出来……
颅骨修复,还是许田歌首次接触,她虽然故作镇定,心里依旧是打鼓的,不停地回忆书上的内容:“将逝者的脑组织全部取出,然后在颅底底部进行颅底血管结扎,如无血液渗漏……”
她在寻找工具时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准备进入状态,忽然,耳边传来“噗嗤”一声。
紧接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屎臭味。
屎臭和尸体散发出的腐臭夹杂在一起,别提多刺激人的神经末梢了。
“怎么……怎么拉屎了?”正塞着脱脂棉花的梁明远,停下动作,一脸惊异地望向许田歌。
臭味还在蔓延,侵蚀着两人的理智。
“你……你刚刚没用棉花把肛门堵住?”许田歌直截了当地问。
梁明远身体僵直,语调不稳:“我,我忘了……”
许田歌已经变了脸色,在心底忿忿的想:怎么这么笨,到底是来打下手的还是来添乱的?他读书到底有没有好好学!又不是癞蛤蟆,戳一下跳一下,非得我一步一步教吗……
她的吐槽跟连珠炮似的,但到了嘴边却是:“没事,清洗一下就好,我的锅,忘记跟你说了。”
说着,许田歌就走到梁明远身边,决定接过他的活儿。这种情况下,争执解决和怪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动作麻利,刚准备将逝者的平角裤扒拉下来时,梁明远立马制止,慌张说:“我来我来,实在是太臭了,你去把排风扇打开。”
“也行。”许田歌还是有点私心的,她确实不想帮异性洗屁股。
通常情况下,在帮逝者沐浴更衣时,身上都盖着白布,洗浴和穿衣都在白布下进行。
这样既表示对逝者的体面尊重,工作人员也免得难堪尴尬。
排风扇的开关在门口,许田歌按下后,整容室就传来一顿一顿的旋转声响。
室内的空气被抽出去,但依旧臭气熏天。
许田歌绷紧的最后一根神经,彻底崩溃。她的胃终于忍不住抽搐起来,她趴在门边,按着腹部疯狂干呕起来。
“田歌,你没事儿吧?”梁明远连忙过去关心她。
许田歌感觉臭味的源头向自己靠拢,她转过头,指着他惊叫:“你离我远点儿,后退,后退!”
梁明远手套是还沾着人类排泄物。
“好!”
许田歌直起腰,慌张地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梁明远看着她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躺在操作床上的大学生遗体,缓缓地摘下橡胶手套,陷入纠结——
到底要不要打电话给老爸?
如果打了,往后他奚落自己,就有理有据了!
如果不打,我和田歌真的可以完成这次遗体整容吗?
梁明远拿着手机的手,都在冒汗。
拨号页面点进去、又退出来,如此反复。
***
另一辆殡仪车也在殡仪馆外停稳。
张实从副驾驶下来,拉开车厢的门。
年轻丧属也将私家车停好,跟在一旁。
耿云飞连忙将手机塞回兜里,推着推车缓缓往下。
年轻丧属虽然不能做什么,但目光一刻不停地盯着,给耿云飞和张实一种无形的压力,手下动作越发认真轻柔。
等推车平稳地落地后,站在脚那头的耿云飞转而要先走。
正在此时,手机响起来,他一边接一边说:“张师傅,稍等一下。”
张实没有说话,甚至连点头示意都没有,兀自推着推车往殡仪馆内走去。
年轻丧属赶忙跟在张实身后。
“这是怎么了?”耿云飞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压有点低,张实情绪不太对劲儿,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接起电话后,将这茬抛之脑后了。
“老板,找到花店了没?”
耿云飞的话音刚落下,听筒里就爆发梁志强气势汹汹的数落:“找到个屁!这临时去哪里找?别人忙得很,一早就排满了!”
“那怎么办?”
“我咋知道怎么办?等我来殡仪馆再说!本来还以为学了三年多厉害……一点常识都没有!说出去还是大学生哩!”
耿云飞不满,泛起嘀咕:这和是不是大学生有什么关系?
同时又想争口气:“那我去鲜花批发市场买,现在去正好!”
“花买来有什么用?是找不到人插花!”
“我来插!”
“你会插花?”
耿云飞略懂皮毛,现在这情况,不会也得会,心里虽然打鼓,但口气斩钉截铁:“会!”
“姑且再信你一回!你要什么花,单子发我微信,我去买。你先去布置现场……”梁志强话还没吩咐完,又有电话进来,一看是梁明远的,赶紧接起来,“喂!”
“爸。”
梁明远略带苦涩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平日里,父子两人一旦有摩擦,梁明远就不肯开口喊“爸”,好似这种拒绝是最后的倔强。
梁志强时不时感慨“他就是来讨债的,净会折腾人”,对他的性格也摸得门儿清。
听见梁明远有点唯唯诺诺的一声“爸”,就知道他那边遇到麻烦了,立马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势:“怎么了?别跟我说学了三年,连个遗体修复都不会?”
梁明远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作响,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长了张嘴呢!
但此时此境,他只能告诫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涩涩地说:“确实有点棘手。”
“然后呢?”梁志强非得等他开口求自己。
然后?梁明远对着天花板翻白眼,知道老爸是故意的,但还是放低了语气,一顶高帽子送过去:“所以这不是请老爸出马吗?帮帮忙,指导一下。”
“许田歌呢?她也不会?”梁志强没有正面回答,但此时已经穿着人字拖往楼下走。
梁明远听见木楼梯在夜里吱呀吱呀的声响,心落回肚子里。老爸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年纪一大把了,有时候却还是小伙子脾气。
“田歌是会的,不过……反正你先来吧。”梁明远忽然又想到什么,补充一句,“你拿瓶矿泉水过来?”
“拿水干嘛?”
“让你拿就拿嘛。”梁明远有些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梁志强看着手机,恨恨的嘀咕一句:“臭小子,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但还是拿了几瓶水,放到面包车里。
他一边开车,一边给耿云飞回电话:“诶!耿云飞,有驾照吗?”
“没有。”
“大学没考?”
“没考,怎么了?”
梁志强原本是想到殡仪馆后,让耿云飞开面包车到批发市场去买花的,现在只能作罢:“要你去批发市场买花,不会开车有点麻烦……这样,你打个车过去。”
“车费报销的吧?”
“报销报销!小小年纪,算的这么精。”
“我刚刚查过,老远了好吧。”
“对了,你不要定位在殡仪馆,没司机肯接的。”
“我知道。”
耿云飞心想:我又不傻。青天白日的,都没有司机肯停在做白事的地方,忌讳的狠,更何况三更半夜的,定位在殡仪馆,司机怕不是觉得闹鬼咯?!
正好耿云飞还没有进去,在马路上走了一截,定位在一个副食店门口。
司机接单倒是挺快,就是有点儿远。
残月西沉,夜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也带来一点凉爽,扫尽夏日的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