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心怡已经化好妆,开始做发型。
为了保持精神体面,她将头发盘起来,在脑后做了一个发髻。尽管她觉得这发型有点显老。
扎头发的同时,她目光始终瞄着放在水晶棺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嘴唇翕张,低音熟悉主持词。
此时,张实正闷头推着老太太的遗体,往化妆室走去,余光向亮着灯的礼厅瞄了一眼,正巧看见谢心怡在照镜子,忍不住不满地嘀咕:都火烧眉毛了,还在化妆,真不知道着急。
到化妆室门口时,年轻女人顿了顿,停下脚步询问:“我可以进去观看吗?”
最好当然是不要。
但张实答应了,点点头。
年轻女人显得有些拘谨,毕竟第一次到殡仪馆,还好奇的朝四周张望,看见几张空荡荡的操作台。
操作台底下是空的,像浴缸一样,上方有一个类似于担架的设计。
张实把链接水龙头的软管准备好,将老太太推上操作台,盖上洁净的白布后,开始替逝者脱衣。
通常是两个人共同操作完成,但人手不够时也只能自己来,好在现在是盛夏,衣物不多,脱衣和穿衣都显得很简单。
在为其脱衣之前,张实深深地朝逝者鞠躬以示尊重,以至于年轻女人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鞠躬,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没太听清。
老太太身着一件拉链在后背的中式旗袍,拉链拉开后,很容易就自上而下脱落,将衣物放进收纳袋。
因为有白布遮挡,只露出脸部和双脚,整个沐浴更衣的过程都不会裸露逝者的身体。
张实拧开水龙头,拿出毛巾轻轻擦拭皮肤,以清水扫尽周身尘埃。
人这一生,赤条条来到世间,最后也要干干净净的离开。
沐浴的过程不知持续多久,年轻女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老太太的脸,面上满是不舍,又禁不住红了眼眶,几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等到张实帮逝者沐浴的差不多后,年轻女人的情绪已经渐渐平和,沉默地站在一旁。
静谧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紧凑又急促,张实知道梁志强到了,他那人字拖的声音一下子就听出来,容易辨别。
“送寿衣的来了。更衣好后再化妆,老太太对妆容有什么讲究吗?”张实一边说一边拿化妆箱,摆到一旁。
“外婆平时很少化妆,淡一点,端庄典雅就好。”
“嗯。”
话音落下,梁志强的脚步声就已经在门口了。
他一进门,就和抬起望向门口的年轻女人对视,微微点头示意。
“寿衣来了。寿鞋,寿袜,寿枕都在这。”
年轻女人在看到衣物时,不由得微微蹙眉,似乎不怎么满意:“是这种吗?”
梁志强察觉她的情绪,解释:“中式一般都这样。”
中式寿衣是红色的底,上面绣着花。
“外婆不喜欢这种大红大绿的款式……”
梁志强也没有多说什么,拿出手机道:“没事,换别的款式也可以,我再回去拿。”说着,点进相册给年轻女人看。
当时合同内容是别的丧属敲定的,每个人要求不同是常有的事情。
年轻女人看完后都不满意,礼貌小心地问:“可以穿自己的衣服吗?”
梁志强一愣,随后拉扯推销:“这些款式是市面上最好的,大家都挑这个,寓意好,象征往生极乐。”
“但我感觉外婆不喜欢。”
年轻女人打定心思要换衣服,但毕竟自己违约在先,怕惹两人不高兴,小心歉意的提出补偿条件:“寿衣的钱,我照付行不行?”
到嘴的鸭子飞走了,梁志强是有点小情绪,但原则还是有的,连忙说:“你非要穿自己的衣服,我也没办法。但钱不能收,这块内容给你取消了。”
“谢谢谢谢,不好意思,添麻烦了。”年轻女人道歉后,往化妆室外走,“我去打电话让人送衣服来。”
“嗯。”
年轻女人离开后,张实准备化妆,又问:“老梁,礼厅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什么眉目。”
张实露出嫌弃的神情,啧啧两声,忍不住吐槽了几句:“你知道我来时,那小姑娘在干嘛吗?化妆!照镜子!爱美的很!”
梁志强无所谓地说:“漂亮小姑娘嘛,爱美很正常。”
“那也得挑时机呀!”张实还是瞧不上。
“她一会儿要主持仪式,总是要打扮打扮,也是对家属、对往生者的尊重。”
“我看你就是嘴上嫌弃,实则惯着他们!”
“谁还能一口气长成大人?总要给他们时间成长。”梁志强拍了拍张实的肩膀,“好了老张,这边就交给你,臭小子还等着我呢!车里拿了矿泉水,还有点饼干,一会儿要是饿了,就去垫吧垫吧。”
“行,你去吧。”
梁志强往整容室走去,隐约听见年轻女人打电话的声音。
大概是在附近哪里,因为夜里实在是太安静,虽未见人,却闻其声。
“为啥要包红包?现在都是手机支付,我没现金啊……”
“大半夜的,去哪里买烟?”
“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吗,应该不至于穿小鞋吧,我看那两人都蛮好的!”
“干殡葬也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你别那么说人家!”
“唉行吧行吧,你一会儿送衣服的时候带给我,我抽空给他们……”年轻女人的语调有点无奈。
梁志强虽然听不到电话那头在说什么,也能猜到不是什么好话。
他年轻时因为干殡葬,不好找对象,他也曾怀疑过,想转行。
后来也想明白了,不偷不抢靠双手赚钱,没什么丢人的。只是没想到这小姑娘年纪轻轻,竟然有这份包容,委实难得,也很感动。
走到整容室时,许田歌刚从洗手间回来,正在穿戴口罩手套。
“矿泉水呢?”梁明远望见老爸两手空空,问。
“车里。”
“我去拿。”
“你急这一会儿吗?”
梁明远理所应当地说:“田歌刚刚吐了,喝点水。万一脱水怎么办?”
“有那么娇弱?”
“我没事!”
梁志强和许田歌同时说。
但梁明远还是往外走。
梁志强追着喊:“去老张那,把寿衣抱回车里。”
见儿子这殷勤的样子,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脸上露出暧昧不明的笑容,狠狠地骂了一句:“臭小子!”
这笑容在许田歌眼里略微有点油腻,也猜出他笑的意思,不过看不出是什么态度。但不管什么态度,对她而言都一样,她只是想工作赚钱。
“老板,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许田歌见梁志强也穿戴好防护服,做好准备工作,问。
梁志强点点头:“刚刚卡在哪里?什么地方不会?”
操作台上,逝者还赤条条地躺着。
梁明远趁着许田歌去洗手间的空档,将排泄物清理干净了。
“好像也没什么地方不会,就是心里没底。”
梁志强顿时明白了,新手都这样。
“别慌,别紧张,我和你一起。”梁志强飞快地扫视逝者,判断情况,见腹部断裂的肋骨已经压迫复位,问,“缝合会吗?”
“会。”
“那你缝合,颅骨那块我来。”
“好。”
许田歌拿出一枚弯针,将丝线穿过,站到操作台边。
为了防止伤口有液体渗出,她塞了点脱脂棉花进去,然后用组织钳将创口拉扯对齐,再用持针钳夹着弯针,穿过冰冷的皮肤。
在学校时,都用仿真皮练习,虽然她已经缝合过逝者,但每次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针尖扎过皮肤时,手忍不住会微微颤抖,生怕一针下去位置没扎准,打的结不够美观。
“不要有杂念,全神贯注做好就行。”
梁志强的声音突然冒出来,他似乎看出了许田歌的紧张。
许田歌没说话,屏息凝神继续缝合。
她采用的是间断缝合法,每缝一针就打一个结,互相不相连。
因为伤口在腹部,后续沐浴更衣时难免会拉扯,间断缝合法保险一些,万一一个结没打紧松开了,其他的也不会受影响。
梁志强将后脑勺的脑组织取出后,将颅底血管结扎,确定不会有组织液渗出后,再将枕骨大洞塞紧,防止脊髓腔内的液体外溢。
最后,塞入脱脂棉花,将后脑勺扣上。
做完后就要进行颅盖骨的缝合,他瞄了许田歌一眼。
她的动作十分规范,甚至可以说小心翼翼得一板一眼,以至于姿势显得僵硬,不够流畅,但缝合的很漂亮,缝线和创口垂直,针线间距相等。
“放轻松,你缝合的很好。”梁志强鼓励一句。
“嗯。”许田歌舒了口气,不知何时,额头上已经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梁明远拿矿泉水进来了,他给谢心怡等人也送了水去,耽误了点时间。
见许田歌正在工作,他识趣的将矿泉水放到一边,然后站在一旁看。
梁志强手里拿着持针钳和针线,扬扬下巴示意一下:“明远,要不你来试试?”
“啊?我来?”梁明远一愣,那可是颅盖骨缝合,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害怕?”梁志强激将他。
“我……我会怕?来就来!”梁明远见许田歌打好腹部伤口的最后一个结,顿时就挺着脖颈,准备硬上。
梁志强横了他一眼,弯下腰继续干活:“你想来,我还怕你做不好呢,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
“这可是你说的,我去礼厅帮忙了!”梁明远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边也打下手也做不了什么事儿。
“去吧去吧!”梁志强朝他屁股虚虚的踹了一脚。
“都长大了,别踢我屁股。”梁明远没好气地说。
梁志强嗤之以鼻,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还知道要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