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年纪大了,白发苍苍,发质细软,也很稀疏,看得出平时是在脑后梳个发髻,头顶的发际线都有些后移了。
张实根据她平日里的妆发习惯,将头发梳得溜光,还涂了一点发蜡,防止碎发乱飞。
年轻女人在一旁观看。
最开始她还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伤中,渐渐地被全神贯注工作的张实所吸引。
他恭敬认真地对待逝去的亲人,也让丧属心里也有了安慰。
只见张实先用镊子夹着湿润的棉花球,一丝不苟地擦拭老太太面部,连眼角、鼻孔、耳朵等地方都清理一遍。
随后,他拿出一罐膏状体,在手掌心涂抹开,然后手法娴熟地抹在来太太脸上。
“这是什么?补水吗?”年轻女人忽然开口问。
“润肤膏。”张实低声解释,“老年人过世后皮肤很干燥,需要用油脂滋润一下,不然妆上不去。”
“哦,那和我化妆也差不多,得先补水。”
张实有点想笑,但又觉得不礼貌,就忍住了。哪还有人将给死人化妆,和自己做对比的,真是不知道忌讳。
涂完润肤膏后,紧接着要给逝者涂底色。他从化妆箱里拿出一叠色卡,开始对照挑选。
在选中一个目标色后,询问年轻女人:“这个颜色合适吗?”
“可以,挺贴合的,不要太白,显得假。”年轻女人燃起好奇心,开始和张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她看见张实摆出一堆没见过的瓶瓶罐罐,饶有兴致地问:“这些都是什么?”
“算是粉底吧。”
其实是给逝者上妆的油彩。
“怎么什么颜色都有,这黑色、红色用得上吗?”
张实思忖片刻,然后解释:“逝者是五颜六色的。”
???
年轻女人一头雾水,消化不了这句话。
“像脑溢血的逝者,肤色就发红,甚至发紫;失血过多的就泛白;肝胆类疾病去世的,就发黄……”
因为涂底色,要尽量接近逝者原本的肤色,因此,遗体化妆师的粉底色彩很丰富。
与此同时,张实动作麻利地配比底色,调出和老太太肤色接近的颜色。
然后,他用化妆刷,蘸取一点油彩点在老太太的额头,再用另一个刷子,轻轻地涂抹开。
先从中间开始,涂抹左半张脸,自上往下,一点一点细致的刷,再涂右半张脸。
上了油彩后,肤质顿时就变得不一样了,盖住人死后皮肤呈现的青灰色调。因为加入了调和油,肤色也变得自然有光泽。
年轻女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遗体化妆在她的知识盲区,从前多少以为是糊弄糊弄家属,图个心里安慰,没想到手法竟然这么专业。
张实认真地将油彩涂抹在耳朵、脖子、发缝也涂抹一点,这样会显得更加自然。
“老太太,我就用大地色系的眼影,简单扫一下。眼线、假睫毛就不弄了。”张实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和年轻女人解释。
“好。年纪轻的会用假睫毛吗?”
“对的,还可以涂指甲油,戴首饰。一切都按照家属的要求来。”
“真是行行出状元。”年轻女人禁不住感慨。
张实有些惊讶,同时露出被夸赞后的紧张局促,不好意思的自嘲:“我这哪是什么状元,讨口饭吃。你这种书读出来,去大公司的才有出息。”
“一般人干不了这活,您能干,也是本事。”年轻女人说得很真诚。
张实干殡葬几十年,也不是没有接收到善意,但大部分都是异样和歧视的眼光,忽然被人赞美,都不知道怎么回了。
他嘴也笨,一句“谢谢”卡在喉咙半天,没能说出口。
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加认真了,将两个颜色的唇釉调和成淡粉色,用唇刷细致地涂抹,还勾勒出饱满的唇形。
“师傅,我先出去一下。”年轻女人感受到手机在震动,连忙往化妆室外走,应该是送衣服的家属到了。
张实点点头,心想有文化是不一样,真客气。
他选了个自然色的腮红,简单地在脸颊上扫两下。
妆面完成后,用散粉定妆。
***
年轻女人走到殡仪馆门口,接过亲人递来的袋子,紧接着又递来两包烟。
“真的要送吗?”她皱着眉,有些犹豫。
尽管和张实才接触一会儿,但她觉得遗体化妆师是个挺神圣的职业,塞两包烟好像玷污别人似的。
“让你送你就送。以前你外公走的时候,还要塞红包哩,有这个风俗的。”
“真塞红包啊?多少钱?”
“十块,五块都有。意思意思,图个安心。”
“那好吧。”年轻女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接过烟,塞挎包里,又往殡仪馆里走,“小姨,你回去吧。”
“来都来了,和你一起陪着。”
一老一少回到化妆室时,张实已经收拾整理好化妆品,在等候了。
白炽灯照在张实脸上,更映得他左脸的黑色胎记有点阴森可怖。
“哎哟!”老年女人一惊,禁不住拍拍胸口。
张实心里不是滋味,低下头用鬓角的长碎发盖了盖脸:“寿衣拿来了?裙子还是衣裤?”
“衣裤。我新买给她的,她还说要穿去跳广场舞。”
“稍等一下,我叫同事过来。”说着,他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梁志强,让他过来帮忙。
“穿寿衣需要两个人吗?我也可以。”年轻女人自告奋勇的说。
老年女人一惊,立马拽住她:“你干什么?花钱买了服务,你让他干就好了。”
“不是这个问题,我就是想给替外婆穿最后一次衣服。”年轻女人渴望地望向张实,“可以吗?我不会的地方,你可以教我。”
理智告诉张实,一定要拒绝,不然好心办坏事,惹得一身骚。
“拜托你。”
张实望着年轻女人晶莹澄澈的双眸,顿时就心软了,点点头:“那你要听我指挥,不要胡乱操作。”
老年女人见状,也不再坚持,忽然放软语调,低声说:“也是,从前都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在家里帮忙老人擦身体,换衣服,没什么做不得的。现在就当送老太太最后一程,以后想穿都没机会了。”
“那你们先给老太太,穿上袜子吧。”张实说。
老年女人连忙道:“没拿袜子呀。”
“没事,我们准备了。”刚刚张实特意让梁明远留下的,估摸着他们不会拿。
一老一少各自拿了一只袜子,小心翼翼地给老太太套上。
人过世后,身体就僵硬了,也冰冷了。
二人温热的指尖,触碰亲人到皱巴巴又冷冰冰的皮肤,心中好似被洪水狠狠冲刷,滋味难以严明。
虽然已经知道人死了,但这一触,又好似被印证一遍。
老年女人红着眼眶,望向已经化好妆,面色自然的母亲,低声絮叨起来:“唉,我家老太太不容易,拉扯几个孩子长大,才没享几天清福就走了……”
这种画面,张实见得多了,没什么情绪变化。
他已经拿出寿裤,将其抖开,对年轻女人说:“你先和我一起,帮忙穿寿裤。”
“好,怎么操作?”年轻女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望向张实。
张实将一支裤脚递给她,吩咐道:“我俩分别站在逝者两侧,我现在左边,用左手,你在右边,用右手……”
说着,张实开始操作,将整理好的裤子,从裤脚口往自己的前臂上套。
年轻女人依样画葫芦,将另外一只裤子,穿过裤脚套在手臂上,直到手掌从裤腰伸出来,还小心地问:“是这样吗?”
“是的,很好。”
两人站在遗体两端,便于穿裤子。
张实将裤腰拉至腕关节上方,然后轻轻地握住老太太的脚踝,指挥道:“你和我一样,捏住老太太的脚脖子。”
“然后呢?”
“用空出来的手,”张实还晃了晃空出的手,然后捏住裤腰,“将裤腰往上提。你别急,我俩要同时用力。”
“好。”年轻女人郑重的点点头。
“往上提。”张实低声吩咐。
两人同时用力,将裤腰拉至老太太的臀部下方,然后就卡住了。
“接下去怎么办?提不动了。”
张实不紧不慢地说:“别急。现在我们可以站到腰的位置了,一手提着裤腰,一手要同时将老太太的臀部抬起,快速将裤子拉到后腰。这个步骤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难,我可以叫同事过来。”
“没关系,我可以的!”年轻女人坚持说。
然后,她依照张实的姿势,咬紧牙关,手上拼命使劲儿,却发现老太太并不重,甚至有点轻。
轻飘飘的,像是鸿毛。
她鼻头一阵酸楚,平日里精干的外婆,竟然这么清瘦。
张实伸手整理裤腰,拉扯到位。
老年女人只见白布下方时而鼓起,时而凹陷,竟然就将裤子穿好了。
“穿上衣和穿裤子的方法差不多。”张实示意老年女人,站到老太太的肩膀的位置。
他拿出开衫上衣,递给她,说:“你现在在右侧,先将寿衣的右边衣袖,从袖口开始,套在自己右前臂……”
他只是说,却不敢上前帮忙。
大部分人都很忌讳,他平时连握手都不敢主动伸手。
“什么右臂,右边衣袖,我都听糊涂了……”老年女人一头雾水,手忙脚乱。
“这样。”年轻女人一听就明白,帮她将衣袖往手臂上套,直到她姨母的手从衣服的腋下穿出。
“对,然后像刚刚穿裤子一样,捏住逝者的右手,另一只手抓住衣领部分,拉至逝者的肩部,其他的我来就好。”
老年女人听懂了,照做。
然后,张实将左边部分衣服,从后脖颈开始塞到逝者的肩膀下方,甚至是后背的地方塞,同时把左边衣角预留出来。
紧接着,回到左边,低声吩咐:“我们一起用力,轻轻将老太太的身体抬起来一点。”
“好。”
两人站在一边,一起帮忙。
等到老太太身体抬起一点时,张实飞快地将压在肩膀下方的衣服拉出。
接下去的步骤,就和先前一样——将衣袖套在自己手臂上,捏着逝者的手腕,拉上去。
这件开衫是中式,颜色素雅,盘扣从脖颈斜斜的到身体左边,还收了点腰线。
张实认真地扣上盘扣,整理衣领,扯扯衣角。
“寿衣已经穿好了。”说着,他轻轻地将白布揭开。
一老一少看着姿态舒雅,妆容恬静,好似婴儿般安睡的亲人,心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暖流。
老年女人一下子趴在外甥女肩上,语调有些哽咽,面上却是笑容:“我原本心里还堵得慌。按理说喜丧不会太难过,人终有一死。可心里总是不得劲,想哭吧,又哭不出来。这帮着穿了个衣服,心里反倒是舒坦了。”
人死,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对于家属来说,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做点什么”,反倒能缓解心中难以言喻的伤痛。
年轻女人轻轻抚摸姨母的肩膀,无声抚慰。
张实低声道了句:“请节哀。等礼厅布置好了,告别仪式就开始,现在还早,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一下。”
年轻女人走过去,伸出手:“谢谢你,师傅。”
张实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摆手:“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最初,年轻女人觉得遗体化妆师,仅仅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此时她心中生出了敬畏之情,这是一份高尚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