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斯塔的市政大楼上,有一个能俯瞰汐斯塔的大房间。
里面铺着厚重的毛绒地毯,挂有气派的金黄吊灯,入口的玻璃桌上摆着招待客人的美酒,挂着巨大画像的墙前便是整洁的工作台。
这里是汐斯塔的市长办公室。
此时屋里只有两个人站着,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开灯。
月光并不明朗,因而屋内显得有些昏暗。
楼下广场上,闪烁的霓虹灯光时不时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晃进屋里,照亮了站在窗边这位的面容。
他身材魁梧,面容立体,即便满头白发和络腮白胡几乎快要连成一片,也掩盖不了那种深邃内敛的气质,想必年轻时也是个英姿勃发的人物吧。
他便是汐斯塔的市长——赫尔曼。
大楼下方早已是车水马龙,音乐节最后盛典的开幕只在片刻,早就等得不耐烦的观众们叫嚣着要入场,欢呼声一浪一浪地顶上高楼,透过密封的玻璃,在安静的房间中显得尤为吵闹。
而市长大人却神色淡然,手里的望远镜却一直架在眼睛上,对楼下的吵闹声充耳不闻。
“克洛宁啊。”
他突然开口。
像是被一道利箭射中一般,市长大人身后那道白色的身影猛地一颤。
继而他才躬身答道:“市长大人,我在。”
如果霍尔德有亡魂在这的话,恐怕会当场扑上去索命吧。
他就是当时与霍尔德在林中相见的白衣男子,克洛宁。
与之前的装模作样不同,他现在的神情十分悔恨,左手拄着拐杖,右手也打上了石膏,正无力的被绷带挂在脖子上。
看起来好像是一副受伤不轻的样子。
赫尔曼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他站到赫尔曼身边,赫尔曼直接将望远镜递给了他:“往外看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这……”克洛宁有些尴尬,他似乎没有手来接这东西了。
于是他只能忍着疼,把拐杖夹在腋下,勉强维持着身体平衡,用左手接过望远镜。
“人。”他看了一会后回答道,“很多的人。”
“都是些什么人?”赫尔曼继续问道。
“游客。”克洛宁直言不讳。
赫尔曼轻轻点头:“除此之外呢?”
“呃……”克洛宁拿下望远镜,疑惑道,“您的意思是,要把那些工作人员,包括保安都算进去吗?”
“当然不是。”赫尔曼摇头叹息道。
继而他转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了下来:“你就没有看见,那些你看不见的人吗?”
“看不见的人?”
克洛宁噗嗤笑道:“市长大人,您真会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看到那些我看不见的人呢?”
“可我看得到。”赫尔曼冷声说道。
克洛宁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灯光划过,他看到赫尔曼神情严肃地坐着,撑在桌上交叉的双手盖住了半张脸,只有那锐利的双眼正死死盯着自己……
死死盯着自己……
克洛宁喉头一动,下意识就想咽下一口唾沫。
不过这个动作被他生生咬牙停住了。
他艰难地转身,沙着嗓子说道:“不愧是市长大人,请问我能知道您到底看到了些什么吗?我还真好奇我看不见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你难道没看清楚吗?”赫尔曼眯着眼睛说道,“在他们袭击你的时候。”
“这……我还真没看清。”
克洛宁苦笑着摇摇头,“我当时只顾着逃跑了,可即便如此,还是被伤成了这个样子,就连您派给我的那些护卫,都为了保护我而惨遭毒手……”
“难道您看见他们了?”他疑惑地望向赫尔曼,并疑惑地晃了晃手里的望远镜,“就用这个?”
“看见了。”赫尔曼点点头,“而且看的很清楚,什么都瞒不过我的眼睛。”
他那冷峻的眼神盯得克洛宁心下直发毛。
只听市长大人继续说道:“可光是看见了还不够,我还得让他们知道,我能看见他们才行……”
赫尔曼突然大喝一声:“黑!”
克洛宁双腿差点软了下去。
“在。”
墙角暗处传来一声平淡的回应,灰发的豹小姐背着她的重弩缓步而出。
她早就跟锡兰一起返回了市里,并按照市长的要求,跟在他的身边候命。
此时,正是市长用得到她的时候了。
她的步伐没有一点声音,她的呼吸轻得无法察觉。
所以克洛宁才会吃了一惊。
——这个房间里竟然一直都存在着这个第三人!
黑瞟了他一眼,让他觉得自己脸上似乎渗出了细汗……
右手也不经意间握紧了藏在石膏里的短刀。
“老爷。”
不过黑并没有过多理会他,只是单纯的走到桌前,对赫尔曼颔首:“有何吩咐?”
“帮我给那些藏在黑暗中的家伙报个信吧。”
霍尔曼淡淡说道:“你比我更清楚他们在哪……只是要记住,把信带到就行了,别做多余的事。”
“了解。”
黑再度颔首,随即转身出门。
她与克洛宁擦身而过。
克洛宁直感觉她那带着黑色的发尾,就像是死神飘过时扬起的残破衣角……
闭门的吱吖声把他拉回现实,克洛宁发现自己早已冷汗连连。
“真是太不像话了!”
赫尔曼猛地一拍桌面,“嘭”的一声。
克洛宁就像是桌上的水杯一般,被震得弹了一下。
只听赫尔曼接着说道:“这帮老鼠,竟然敢在我的地盘,把我的天灾信使伤成这样……简直不可饶恕!”
天灾信使,是克洛宁的职位,也是泰拉大陆上最受人尊敬的职位。
他们能够利用所学知识推断出天灾侵害的时间、范畴、来源、方式等等信息,进而警醒人们防范或者躲避天灾。
而克洛宁,是这十多年来,汐斯塔城中,唯一在职的天灾信使。
所以他也知道,赫尔曼口中的天灾信使,基本是特指自己了。
可是,之前他还说他都看见了……
克洛宁目瞪口呆地看着赫尔曼。
“放心吧,克洛宁,我的克洛宁……”
只见市长大人一副痛心疾首而又气愤至极的模样,咬牙切齿道:“我一定会叫他们知道,打伤一个跟了我十多年的衷心部下,究竟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市长大人!”
克洛宁赶紧诚惶诚恐地低头道:“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
“我知道,道理我都知道。”
赫尔曼长呼一口气,不甘道:“那帮人有能力把我调给你的护卫队全部杀死,想必实力不凡,但我总不能放任他们不管不顾吧?”
“而且,正因如此,我才应该更加重视你的安全,他们说不定还会再来找你的!”
“我会给你安排全城最优秀的医师和医院,重新给你选调最优秀的保镖保证安全,而且从今往后,你就搬到这栋大楼里来住吧,我相信没有人会敢到这里来下手!”
市长大人当即拍板道:“就这么定了,克洛宁,这都是你应得的!”
“太感谢您了,市长大人!”克洛宁的头埋的更低了。
可他的表情确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这哪里是奖赏,这是监禁!赤裸裸的监禁!
果然,这老头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但还有机会,他还不想把我怎么样,不管是没有证据还是于心不忍,总之,我还有机会!
这么想着,克洛宁缓缓松开了手中的短刀。
“关于补偿,之后我会叫人送去你的房间。”
那边,赫尔曼长叹一声道:“辛苦你了,即便是遇到这种情况,但还是得劳烦你继续工作……”
“请别这么说,市长大人。”
克洛宁抬起了头,眼光中一片正直。
他信誓旦旦地说道:“这本就是我的工作,我绝不会让您失望的!”
“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尽心尽责,汐斯塔也不会亏待于你,这十年来你是亲身感受过的。”市长大人连声感叹。
他手下的天灾信使也点头表示认同。
当真一副政通人和的气象。
赫尔曼欣慰地笑了笑,随即挥手道:“那你先去休息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遵命。”
克洛宁低头缓退两步,这才转身朝门口走去。
——臭老头,你等着吧,这事儿没完呢!
他的眼神一下子凶恶了起来,拉开大门就要迈步……
突然地,他漏出了意外的神色,惊呼道:“大小姐?”
眼前,锡兰正端着一盘白瓷茶盏站在门口。
“克洛宁先生。”
她优雅地微微躬身施礼,克洛宁也赶忙回敬,只是情急之下牵动了伤口,搞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妈的,好像捅得太深了……
锡兰当即担忧道:“克罗宁先生,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
克洛宁拄着拐,侧身让出道路,朝锡兰笑道:“大小姐是来找市长的吧?他正在里面呢,我就不打扰了,先一步告辞……”
说着,他龇牙咧嘴地走了。
“看起来真是伤的不清啊……”
想起来林中那帮威胁自己的人,锡兰不由得皱紧了柳眉。
“锡兰。”室内,赫尔曼出声喊道,“你找我?”
“爸爸!”
锡兰顿时想起了自己前来的目的,当下展开笑颜,迈步进屋,像是一只轻快的百灵鸟。
赫尔曼眼中顿时柔情无限。
“锡兰,我的女儿……”
他站起身来问道:“你怎么来了?”
“想起接下来你要上台致辞,特意给你泡了杯茶。”
锡兰把手里的红茶摆到了桌上,拉着赫尔曼坐了下来,并走到他身后,为父亲捏起了肩膀:“今天累了一天了吧?趁着这段时间,喝点红茶放松一下吧。”
“确实,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累了……”
赫尔曼伸手按住两边太阳穴揉了揉,首度露出了一丝疲态。
正如他所说,汐斯塔所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真是内忧外患啊……
这么些年,他独自经营着汐斯塔,把这座不可移动的城邦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可谓是呕心沥血、心力交瘁,身体和精力也已经大不如前了。
所幸汐斯塔也蒸蒸日上,没有辜负他这么多年来的苦心。
因而会招来外界的眼红和内部的觊觎,他并不感到意外。
对外,汐斯塔不能白白丢掉卡西米尔巨额的广告费;对内,他不能没有天灾信使的辅佐,至少在找到下一个天灾信使之前不能。
这当中,他必须得找到一个平衡点,才能骑着汐斯塔这个独轮车,继续行走在高空悬挂的丝线之上……
他还能应付。
他也必须应付。
不管是为了亡妻也好,还是女儿也罢,他不允许自己应付不了。
最起码,不能叫女儿念书回来,发现自己家里居然换了主人不是……
赫尔曼长长叹出一口气——只希望女儿能尽早长大成人吧。
到那时候,自己也就算是了无牵挂了……
他轻轻端起锡兰为他泡的红茶,沁人心脾的芳香令他精神一震,有些意外地回头忘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儿一眼。
“真是你泡的?”赫尔曼挑眉问道。
“那还有假?”锡兰骄傲地仰着头,用眼神示意父亲赶快尝尝。
赫尔曼欣慰地点点头,将茶杯送到嘴边,轻嘬一口……
“唔!”
他顿时浑身猛地一震!
“怎么样?”锡兰期待地问道。
“还……”
市长大人用尽了毕生所练的养气之道,混着一大口空气,不动声色地强行把这口茶咽入腹中……
这要是换了修为不到家的人,恐怕早就一口吐出来了吧。
——女儿泡的女儿泡的女儿泡的……
他一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一边勉强笑道:“还……不错……”
坏了,那口气要涌上来了……
“但可惜,爸爸没时间喝完这一杯茶了。”
市长大人故作镇定的起身,望着有些失落的女儿,安慰道:“下次吧,下次爸爸再领……讨教我女儿的手艺。”
“那就这么说好了哦!”锡兰望着自己父亲迈步的背影,使着性子说道。
“放心吧。”
赫尔曼顺势从衣架上取下西装,随性地套在身上便出门而去。
门外,细微地传来了一阵微妙的打鸣声……
“唉……”
空荡的房间里,只剩锡兰望着那被热气腾腾的红茶,低声叹息:“果然,下次还是叫黑来泡好了……”
另一头,城北边的密林边境。
一个白发男子甩净了刀上鲜血。
他一双紫色的妖艳眸子斜视可颂,低声问道:“小姑娘,你有没有像他一样,也忘了什么事情呢?”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翻手腕,那长刀已然化作一道寒芒,直奔可颂咽喉而来!
他刚才证明过了,让人无痛死去的刀法,他可以做到。
地上倒在血泊中的那具尸体就是证据。
那么,那种不见鲜血的斩首刀法呢?
他有些跃跃欲试。
他可是听说了,这刀一定要够快,才能在皮肤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斩开血肉,切断骨头,让伤口在人死之后还能有一定的愈合之势。
要快……要快!
在可颂眼中,长刀的残影甚至还停留在原地!
她完全没有发现,那长刀几乎触及了她的皮肤!
这瞬间,那人的脸上已经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完美的一刀,必定能够完成那种神乎其技的斩首!
他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这个小姑娘发现自己已经死去的惊愕表情了!
只是……
“铛!”
同样是自下而上,但方向对立的一道红光竟然后发先至,在这完美的一刀即将落幕的瞬间,将自己的长刀荡开了!
“哦呀。”
那人的眼中透出几分意外——没想到这么快的一剑,竟然还是被人挡了下来!
他下意识抬头。
引入眼帘的,一张神情急迫而又愤怒的俊脸。
另外,还有一把从上而下,狠狠砸来的刀鞘!
“轰!”
陈晖遥这一鞘下去,竟然硬是把地上砸出了一个深坑!
也是直到现在,可颂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深知自己刚才可是一只脚都踏进了鬼门关!
“还不赶紧退下。”
陈晖遥望着那个在自己凶猛一击之下全身而退的白发男子,神情异常严肃。
他低声对可颂,和刚刚围上来的能天使与德克萨斯说道:“你们对付不了他,先走!”
“可是阿sir……”能天使正欲回话。
却听得对面那人笑道:“不是吧,才刚一见面就叫人先走?龙门警察都是这样招待客人的吗?”
“如果能先走不是她们而是你的话,那才真是帮了大忙了。”
陈晖遥用眼神示意能天使他们不用担心,随即前踏一步,举着赤霄笑道:“庙小菩萨大,别说这荒山野岭了,就算是龙门最大防守最严的监狱,也只怕招待不了你这大菩萨啊!”
“哦?”对方显然露出了十分感兴趣的神色,“想不到龙门的特别督查组组长,竟然也认识我?”
“你是在嘲讽龙门的人没有眼界?”陈晖遥冷哼一声:
“你们那一伙人的档案,可都在我的办公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呢,就算是拿抽纸擦擦撒在上面的水渍,看这么多遍之后也都记得了。”
陈晖遥的声音逐渐变得阴沉:“卡西米尔,无冑盟的青金大位杀手,玛尔茨·碧格维斯……”
“无冑盟最常出现的杀手中,数你最为闻名,听说你最近一次出现,是将一个准备叛逃的市长连同家人属下,包括他的护卫队、亲信以及同城好友,在一天之内就尽数暗杀完毕……”
“足足有二百一十八人!”
这个数字一出口,让能天使她们一下子惊掉了下巴。
——就他一个人,在一天之内?!
这效率未免也太恐怖了一些吧!
不不不不,这种阵势与其说是暗杀,不如说是开了无双吧!
德克萨斯望向那白发男子的眼神都变了……
“那么,能不能请教一下……”
陈晖遥深吸一口气,手里握紧了赤霄:“像你这种杀人不眨眼的家伙……”
“来这里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