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世界都要为之倾覆。
宁瑶独自坐在雨里,望着远处灯火稀疏,心下郁结。
大家都安然入睡了吧?
她也本该在兰芷院吃着睡前牛乳羹,享受着锦被熏香,可一旦躺下脑海里就会浮现出步姐姐为难的神情。
她猜测得分毫不差。
在所有人的计划里,她都是关键一环。
无论是慕云柔还是江河舟,他们早早就知道了这一点,无论她有没有得罪其他世家,所有人都不会放过她。
天机贵女的身份带给她的困扰比便利多。她宁愿自己普普通通出身农门商户,也不要再卷入无边的勾心斗角。
就在这个雨夜,她偷偷逃了出来。
宝珠熟睡着没有发现,唯一可能发现她的江河舟却不知身在何处。
她用着他教的轻功,鬼使神差来到城墙上。
这里曾是他一个人的秘密基地,如今也成她的了。宁瑶终于明白江河舟为何总是独来独往,为何喜欢凭高远眺。
人在高处,心境真的会不一样啊。
“这么晚了,怎么不在兰芷院?”
宁瑶寻声望向身侧来人,江河舟提着食盒支伞而来。
他一身暗纹素袍,衣角被雨水打湿蔫蔫垂着。
不同以往,他今夜的脸色格外苍白。宁瑶的视线再往下,他不着痕迹地用衣袖藏起手背。
“睡不着,出来走走。”
宁瑶重新走进雨里便被他一把接到伞下。她的小脸一片通红,眼神迷离恍惚,连呼出的气息也带着滚烫。
江河舟蹙眉。
“宁瑶,就怎么不爱惜自己?你起烧了!”
他的语气焦急又带着嗔怪,宁瑶眸子水盈盈,流转间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江河舟紧张的神色少见,但似乎每回都会与她有关。
也不知道是烧糊涂大胆起来,还是有意为之,宁瑶抚上他遮掩的手背,一路摸到腕上——
那里缠着纱布,渗着温热的血。
“江河舟,就怎么不爱惜自己?你受伤了!”她学着他说法的语气,指尖能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
江河舟面色阴沉地抓住宁瑶的手,将她送入城楼。
这里的城楼已被废弃,里头气味复杂不太好闻,但依旧可以遮风挡雨。
他将食盒拍在桌上,没好气地抽出火折子点亮好几根半截蜡烛,一一将它们送入墙壁凹槽内。
不大点城楼被火烛照亮,昏暗暗,只能勉强视物。
宁瑶闻着香味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盏腌笃鲜,还是烫的:“江河舟,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竹笋莴笋和腌肉、鲜肉炖的汤,又鲜香又浓郁,在湿寒的雨夜来上一碗再合适不过。
但她还没尝到鲜汤滋味,江河舟便快步夺过汤盏拿远了。赌气似的,他又从食盒里端出鸡汤小馄饨、如意糕、燕窝银耳羹,一一摆在自己跟前。
“知道错了吗?”
他的语气冰凉,宁瑶不禁打个寒颤。这是他头一回这么凶。
她不安地绞着手指,双颊透红如熟透的水蜜桃:“知道了……”
但江河舟不依不饶:“错哪了?”
错哪了?
大概错在不应该今天偷偷和步姐姐溜出去,不然也不会在隆裕楼碰到那么多事。
还错在今夜溜出家门,淋了雨惹上风寒。
但她心中有气,撇了撇嘴支支吾吾就是不肯认错。
拿她做棋子却不告知,蒙在鼓里的感觉一点都不美妙!
脑海中,前世的画面一闪而过。
那是十七岁那年,她不学无术却靠着气运在百花会是胜出。领赏那天,少年鲜衣怒马从街边疾驰而过,身后跟着疾奔的守卫。
原来,前世,她是见过他的。
只是匆匆一瞥,也是惊鸿一面,前世的种子竟在今生开出了花。
她猜得到,江河舟绝不是简简单单江湖中人,慕云铮的计划里也一定有他。
“江河舟,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宁瑶反客为主,她怀疑自己烧得更厉害,不然怎么会徒然生出勇气。
“是,也不是。”他并不打算隐瞒,“第一次见面、第一回入府,都是淑妃娘娘安排。”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瓣,不敢直视宁瑶显得有些局促。
“我知道你不喜皇室,所以才刻意隐瞒身份。但经过今日,我不想再瞒下去……”
宁瑶听他说得缓慢,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裙。
她急切地想听到真相,也害怕听到真相。
其实她应该知道的,当年少年身后跟着一队守卫,他们有人手上持军旗,上书大字“靖”。
他与皇家,密不可分。
“我是崇明帝十二子慕云舟。”
“十四岁离家,十五岁虚封靖王,但我不认。”
“我也是逍遥客江河舟,摸爬滚打数载才在江湖上立稳脚跟。”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目光灼灼,单手扯开手上绷带露出可怖的伤口。
“江湖上,我从未在皇族身份上讨到半点好处。”他撩开衣袖,手臂上结痂的、流血的伤口密密麻麻,“这里,这里,这里!都是被仇家所伤!”
他的伤口触目惊心,宁瑶将衣裙攥得更紧。
激动之下,江河舟的呼吸有几分急促,甚至没有察觉隔墙有耳。
“宁瑶。”他重新将伤口包扎,鲜血已经顺着手指低落在地,与暗红色年久失修的地板融为一体,“母妃命我跟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得此女可得天下’,这下你满意了吗!”
“这几天我对你的情意都是假的!”
“啪!”
不大的城楼隔间里回荡着掌掴声,一个红巴掌印结结实实落在江河舟脸上。
他冷笑一声,再抬眼时,宁瑶的双眸里已然蓄满泪水。
心底触动,他不敢再看。
“江河舟,你以为只有你一个背负着苦大仇深,我就过得轻松?”宁瑶抽泣着,尽量提高音量吐字清晰,“五岁那年,母亲就离开我,我连她长什么模样都忘了!至少你父母在世,你却不知珍惜!”
“够了!”江河舟猛拍桌子,带着墙壁震颤传到墙外一人耳中。家人亲情就是他的逆鳞,触碰不得,“你根本不懂,少指手画脚!”
“好。”宁瑶强忍下泪水,将怀里的一封信抽出拍在他身上,“江河舟,你我今日一刀两断!互不相干!”
说罢,少女飞奔出屋,徒留风雨凄凄。
狂风卷着雨丝拍打在江河舟脸上,他呆呆望着宁瑶离开的方向心痛如刀绞。
他攥紧书信,丢了魂魄般瘫软在椅上。
“一刀两段,恩断义绝。”他低喃着,“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