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哭?
弥夭疑惑得顿住步子,那人急切想要起身,手撑在椅把上却终究没能站起身。他自嘲一笑,目光悲然望她,有丝哀求,“你能过来些吗?”
弥夭走上去,离了近了孝陵的眼底满是惊讶,抬手想去去触碰她,指尖离她毫厘之间,又猛地顿住,“不,你不是她。我是老了,还能第一眼看出来。”
“她是谁?”弥夭觉得他古怪,却别样令人觉得伤神。
孝陵和缓一笑,自带轻柔,“姑娘若想知晓,便跟来吧。”
弥夭甚至都不认识他,却总觉得该听一听他的故事。俾人将轮椅推往寺庙内,绕过红漆大柱,黑檀木地。在一座幽静雅致的小院内停下,弥夭跟着他进去,便见迎面对着屋门离着一块沉香木灵牌。
娟秀小楷,刻下一行字迹:笃爱、沈凤栖。
沈凤栖……
若是没记错,杨梵音早前说起过这个名字,她终于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了。
“我初见凤栖时,她才10岁,那么高梳着两个小发髻。”孝陵黑亮的眸子凝着灵牌,唇角弯起弧度极是温柔。随着他的说话声,思绪似乎又回到当年的画面里。他抬手比了比无形的轮廓,眼里都是温存。
弥夭站在一边,静静听着。
那是西梁澄元帝四十八年。
春末夏至,孝陵入宫给彭太后请安,留于浓夜时赴观荷晚宴。台面上的夜宴人流,各怀心思。孝陵早早离席,误入荒凉的寂桐宫。
那一抹绿影悄坐树头,一只鹅黄色的珍珠鞋掉在他跟前。
他抬头,先见一只纤细白净的赤足微微晃荡,而上是一张脆生生的俏脸,梳着两个小发髻,唇红齿白得像个瓷娃娃。
“你在树上做什么?”他轻声问道。
瓷娃娃很是怕生,怯怯缩在树影里,不回答。
孝陵微微弯腰,拾起地上的珍珠鞋,朝她晃了晃,“夜露风寒,不穿鞋要生病的。”
“你是谁?”她终于说话了。
孝陵反问她,“你是谁?”
“我是……是柔嘉公主……”没人知道的柔嘉的公主,冷宫里婢女都能欺负她的柔嘉公主。她犹豫再三才将这身份说出来,见树底下的人沉默很久,不禁心灰意冷。
没人会认识她的。
熟料,底下传来清浅笑声,“原来是洛贵妃家的小公主,你母妃可好?”
“你认得我!”树上传来惊喜声,整个身子露出树影,脸上也没之前得胆怯。孝陵点点头,像个温柔的兄长般朝她招手,“我腿脚不好,不能上去给你穿鞋。”
沈凤栖这才发现,他是坐在一张有轮子的木椅上的。这椅子做得很精致,很新奇、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上头的人,他长得很好看,像是母妃常说起的那些故事里的神仙。
翩翩浊世,白衣公子。
她乖巧得爬下树,小小得走到他跟前。
“来,抬脚。”他低眉温雅得顷身,哄孩子般得替她将珍珠鞋套在她的小脚丫上。他掌心很温暖,指尖却带着薄薄的凉意。
沈凤栖痴痴望着他,“你怎么认得我?”
他轻轻替她拍去裙上的灰烬,闻言软语,“凤栖,我是你皇叔。”
那一夜的初遇,对他惊为天人。
沈凤栖喜欢上爬树,爬得很高很高,就为了看看皇叔来没来。可自从那一次后,他再没出现过。人生仅此一次的翩若惊鸿,她花上五年的时光苦苦等候。
15岁,洛贵妃已经病入膏肓。
寂桐院里没人善待他们,小病积郁凝成重症。洛贵妃最后两日回光返照,沈凤栖替她梳理发髻,梳的是沈丛年最爱的。虽然入宫,她的心里始终都是他,这也是间接导致她失宠的原因。
哪个男人会长久低声下气得讨好一个心里有着别人的女子,况且这个男人又是皇帝时。
簌簌。
昨夜厚雪积压满枝,惊风坠落。洛贵妃蓦地握住她的手,侧耳细语,“听,有唱戏声。”
“今天是除夕,畅春园搭了戏台子。”沈凤栖蹲下身,耐心告诉她。
洛贵妃来了兴致,像个孩子一样,“演得哪出戏?”
“白蛇传。”
她一下子高兴极了,连头也不要梳就想往外跑。沈凤栖去拦住她,“母妃,你不能出去的。”
有一年,洛贵妃趁着婢女不注意逃出去,差点被太后杖毙。被她这一拦,恢复了神智,她搅动着手指,点头,“对,我不能出去,会挨打。”
“母妃。”沈凤栖心里一酸。
洛贵妃又听到锣鼓声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像个撒娇的孩子,“栖儿,你去看戏,回来告诉我,白娘娘找到许相公了吗?”
她不爱出去走动,怕被人欺辱也怕不再时旁人欺辱母妃。但洛贵妃满脸的期望,令她难以拒绝,“好,我去看戏。”
畅春园还没到,在路上就被人围追堵截。
那些本该是她长姐和兄弟的公主皇子对她穷追猛打,嘴里骂她是野种、玷污皇室血脉的杂种小孩。她被摁在雪地里,被揪着脑袋,嘴里衣领里塞满地上黏着泥水的雪团子。
她想反抗,四肢被压着,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住手!”
那是沈凤栖第二次见到他,彼时他是一身玉白色的俊秀王爷,如今是一身明黄色的西梁帝王。五年,他蜕变很多,不变的是那温柔的面容。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指尖依旧带着薄薄的凉意,笑着看她仿若时光未动,“凤栖,你还认得我吗?”
沈凤栖凝着他,鼻头冒气酸气。
“不认得了?我是皇叔啊。”他无奈摇头,颇有失望。可下一刻,这个孩子猛地扑进他怀里,揪着他的龙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满嘴哽咽,“皇叔,我等了你五年……”
他牵她手,去畅春园看戏。带她去御花园赏风景、去狩猎、习字。向所有人宣誓,她是他最宠爱的“侄女”。第二年,洛贵妃病逝,沈凤栖跪在床笫边,望着奄奄一息的母妃,泪眼婆娑。
洛贵妃虚弱得说:“白娘娘找到许相公了吗?”
“找到了,法海放过他们了,他们永远在一起了。”沈凤栖连连点头安慰她,不想告诉她,其实白素贞被压在雷峰塔下,许仙于她不得想见。
洛贵妃笑了,“我也要去找相公了。”
眼帘缓缓阖上,有泪顺着眼尾滑入耳廓。沈凤栖抱住她尚且有温度的身躯,想哭又欣慰。她知道,母妃说得相公是谁。
洛贵妃过世,这世间就真剩下她一个人。
孝陵将寂桐宫修葺,栽种她最爱的梧桐、给她最好的恩赐。甚至无暇选妃纳妾,成日逗留寂桐宫。那些本该给妃嫔的礼遇和宠爱,全数给了她。
这事终于传到彭太后耳内。
两人相处整六年,后宫空虚无一妃嫔,惹来非议。第二年,孝陵在外治理国事,沈凤栖被强制拖入暗牢,灌入哑药。彭太后在外宣布,柔嘉公主突染恶疾不治归天。
宫廷内又传出妖孽作祟,并称这才是导致柔嘉公主死亡的罪魁祸首。彭太后下令将妖孽酷刑伺候,面目全非,次日当众悬颈处决。
孝陵在得知柔嘉公主暴毙身亡,第一时刻赶回奉阳。几日的舟车劳顿,令他腿疾复发,剧痛入骨。他入宫门夹道遇见被几个侍卫重链扣住的囚犯,这个囚犯披头散发,满身血色,散发恶臭。
囚犯在见到他时,癫狂乱叫,却只能喊出尖锐的咿呀声。
她拼命挣扎,被侍卫拳打脚踢摁在雪地上,牛皮高靴踢在太阳穴上,痛得她嚎啕大哭,却悲哀的无法出声。孝陵无暇顾及这些,只是急切得往内宫赶。
彭太后给的答案是,早已火焚下葬。
“你是西梁君王,怎可枉顾伦常!她虽非皇族血脉,却是名义上的公主,你的侄女!”彭太后这般怒言喝斥他,孝陵忽一激灵。
想起宫门夹道上的囚犯,咿咿呀呀得尖叫……
可他还是迟到一步,亲眼见到那弱小的身躯被悬着麻绳,从城楼上推下。连挣扎都没一下,整个人僵死着随着麻绳的摆动左右晃荡。
右足上的鹅黄色珍珠鞋坠落。
“不——!”孝陵几乎从轮椅上跌扑在地。
视线里是那一抹脏污的血色,小小的人儿在晃动。怎么就没认出来,那时候的她有多绝望……
他怀抱住那早没气息的身躯,坐在城门口好久好久。一只手拾起地上鹅黄色的珍珠鞋,泪水顷刻决堤,哽咽耳语,“夜露风寒,不穿鞋要生病的。”
可怀里的人冷冰冰的,没有一句话……
再也不会……
他的凤栖,死于西梁光衍二十年,隆冬。
弥夭垂首望着自己脚上的鹅黄色珍珠鞋,视线里泛起氤氲,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杨梵音要她穿这鞋子了。眼泪滴落在鹅黄色绣面上,久久无法言语。
难怪,太后薨逝,他都没出现送行。
那时候的沈凤栖,没了他的依靠,在那宫廷里犹如身处虎穴。
良久,弥夭才启唇唤他,“王爷。”
“那个地上全是伤心,没有人值得同情、没值得留恋的。”孝陵红着眼眶低笑,最好的最珍贵的都被夺走了,皇位要来何用?
倒不如带着凤栖,一起走到这安静之地。
她还想说什么,孝陵笑着说:“走吧,带我去见一见他们。”
原来,他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