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山洞只剩孟十七和面前这只奄奄一息的狐狸，他的皮肤惨白，嘴唇上却沾染着殷红的血液。
月娘讲的都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了，想来支撑他这一口气活到现在的，便是一直以来，月娘都在用她的血来维持了。
“她不在了，你现在可以放心告诉我，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孟十七掏出手帕，一边擦拭着无厌君脸上的血污，一边温柔地说道。
让病人放松警惕，也是心理医生必行的一环。
随着血污一点点擦净，就好似蒙尘的明珠终于重见光明，露出一张俊美无双的容颜。
饶是孟十七见惯了魏子都级别的美男子，都忍不住被无厌君这张脸惊艳到了。不愧是狐狸精啊，尤其是那双赤眸，勾得她心慌慌。
无厌君唇角上扬，轻嗤一声：“你想听谁的故事。”
“你的。”孟十七定定地盯着他。
“我是谁？”
“这副躯壳，原本的主人，无厌君。”
月娘就是个疯女人，但至少她有一点是对的，这世上根本不存在更生那样美好的人。
狐狸和书生，都是身处黑暗的坏人。
区别在于，一个不屑伪装，一个温柔伪善。
从前有一只狐狸，他性情暴戾，食人心，饮人血，人见人厌，便是连同类都对他嗤之以鼻。
狐狸很孤独，渴望被理解，想要被陪伴，可他不懂得伪装，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妖物，是不会被人喜欢的。
但书生是个例外，面对暴戾的狐狸，书生总是很有耐心。
他一次次被狐狸抓伤，咬破皮肤，鲜血缓缓流淌，却还是一次次拖着受伤的身躯朝狐狸靠近。
渐渐的，狐狸被书生感化，自愿成为书生的灵宠。
在收服狐狸的那一刻，书生终于暴露出他的本来面目。
千年狐妖的内丹，食之可长生。
书生的刀刺进了狐狸的身体，那张原本俊美的容颜，变得狰狞可怖。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拒绝长生的欲望。
书生从来不觉得他错了，他步步为营，为狐狸打造了这一场局，狐狸不入局才是错了。
那一刻，狐狸哭了，它张开血盆大口，绝望地咬破书生的脖子，食其肉，饮其血，让书生死在了自己的欲望之中。
从此，狐狸身体里多出一个思想。一个懂得该如何掩饰丑陋，让自己拥有更多人喜爱的——更生。
人人都爱更生，人人都憎无厌君。
或许品尝到了被人爱的滋味，狐狸越来越讨厌那个暴戾的自己，明明无厌君才是主人格，却自愿将身体的大部分主导权让给更生。
不止人人都爱更生，无厌君也爱更生。
“月娘让我抹除的是副人格。”孟十七为难地说道，“无厌君，你才是这副躯壳的主人，该消失的不是你，是那个伪善的书生。”
“可她爱的人不是我啊。”无厌君盯着孟十七，缓缓摇头，“该存在的，是所有人都会喜欢的更生，不是我。”
“胡说什么呢？我就很喜欢狐狸啊……”孟十七不知为何，眼睛有些酸涩，泪水也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流出。无人知晓，无人陪伴，无人喜爱的狐狸，连自己都不喜欢自己。作为一位医者，孟十七下意识地想要怜悯他，却被他的一声轻笑堵住了后面安慰的话。
“一个短命医师，有什么资格怜悯我？论年纪，我算得上你祖宗那一辈了。”
她算是明白这只狐狸为何不如书生讨人喜欢了，遭受暴击的短命医师急需温柔书生的爱心贴贴，她早就该搞死这只狐狸，让书生出来了！
“既然病人和病人家属都决定好了，那我这就不磨叽了。”孟十七掏出先前用来催眠山鬼时制作出的“吟响”，一手摇晃着发出蛊惑人心的铃声，一手按住无厌君的眉心……
无厌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那个梦里，他换上大红喜服，被一群人推进了挂满红绸，贴着“囍”字的房间，到处都是红的，像极了那天他抱着月娘沉入湖底，咬破月娘的脖颈，周遭湖水被染成的颜色。
而他心心念念的月娘，也穿着大红嫁妆，坐在床边，等待夫君掀开盖头。
无厌君在月娘面前站了很久，踌躇着不敢上手，直到月娘主动开口：“夫君，你还要我等多久啊？”
“夫……夫君？”无厌君差点儿咬破舌头，整个狐狸脑袋都是发懵的。
月娘捂着嘴，轻笑出声：“什么夫君啊，你该唤我娘子。”
“你不是讨厌我吗？”无厌君忍不住问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直很坏的狐狸，我……”
“我讨厌的，是虚假的美好，不是一只连盖头都不敢掀开，懦弱的坏狐狸。”月娘的指尖紧紧掐着喜袍，都有些泛白了，她声音带着哭腔，颤抖着说道，“你才是个蠢狐狸，我怕的，从来不是你会伤害我，我只怕在那个黑暗的湖底，你伤害我，利用完走之后，便会毫不留情地将我丢弃。可是……你到最后都没有松开抓紧我的手。”
“哦。”无厌君的反应很平淡，“孟医师，这就是你的治疗手段吗？”
“我的演技有这么差？”孟十七一把掀开头上的盖头，露出那张干干净净的脸，泪痕没看见，因为无厌君这张脸流的口水倒是不少……
出于严谨，孟十七还是想再劝劝这位一心求死的病人：“你考虑考虑呢？万一月娘喜欢的不是更生，就是你，但那时候你已经被抹杀了，连心上人的表白都没听到，多可惜啊？”
“月娘不会说出这种话的。”无厌君每说一句，周遭的环境便褪色一分，那本该是大喜的颜色，渐渐化作大丧的惨白……
“或许月娘没那么爱更生，她只是害怕孤独，但……她最厌恶的一定是我。”
“你这……挺清醒的哈。”孟十七望着四周白茫茫一片，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月娘啊？”
“从未。”
两个身处黑暗中的同类，永远都不会互相依靠，互相救赎，互相爱慕，他们只会不择手段地将对方踩得更深，看着对方比自己沦陷多一点，好像从中找到了乐趣。
明知这个道理，孟十七还是觉得好苦啊。病人没有恋爱脑，倒是她这个医师恋爱脑了。
唉，只有短命医师受伤的世界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