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失血过多,月娘已经有些无法思考了,在狐狸的亲吻之下,她短暂恢复了视力,却也只能朦胧看见一点,湖底那条大鱼……确切地说,是一条半人半鱼的怪物。
那怪物有一条坑坑洼洼长满黑色鳞片的丑陋尾巴,周身漂浮着累累的白骨,在黑色鱼尾上映照出七彩的浮光。那上半身白如瓷器的皮肤,散发出的泽光,将白骨都衬得黯然失色。
漂浮的青丝与水草层层缠绕在它的身上,却依然看得出,这副身躯完美得好似造物主的尽心打磨。
月娘痴痴地盯着长生仙那张精妙绝伦的神容,美得雌雄难辨,心神荡漾。
直到被无厌君环住腰肢,那双大手狠狠掐了她一把,才将她的理智唤回,勉强没被这怪物的美貌蛊惑。
村民们祭祀之时,长生仙都只会露出一条鱼尾卷走祭品,村民们也只会割下那鱼尾之上的血肉食用。月娘还从未见过这鱼尾之上的半人之身,倘若不知这长生背后的丑陋,她大概真会叫这绝美的生灵当作神明供奉。甚至心底对其生出敬意,忍不住想要跪拜仰望。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好在她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斩杀长生仙。
就在她准备冲上去动手之时,无厌君的手移到她的后脑勺,让她转过头,看向长生仙身后,那更远处的“风景”,她顿时脊背发毛,浑身都像是被一缕缕黑色的丝线缠绕,动弹不得。
无数个浑身长毛,溃烂扭曲的人魈,在水草与淤泥之中,不断挥舞着四肢,似乎想要挣脱出来。他们张大嘴巴,呼救的声音却被一层层湖水淹没……
这些人魈,都是长寿村曾经丢下湖里,用来喂养长生仙的,他们本该正常死去,埋进土里,与世长眠。
吃了长生仙的肉,他们的确长生不死,却并不会阻止身体的老化,当他们的身体老得几乎动不了,便被当做“死人”埋进湖底。
这才是长生的真相。
他们有些被长生仙啃食,化作累累白骨,却仍存有意识,灵魂在这湖底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月娘试图从中找出小娘的尸体,如果当初小娘也吃了长生仙的肉,无法死去,那她便没有被大火烧死,而是在昏厥的状态下,被她活生生丢进湖里,与这些怪物一起在黑暗中无望挣扎。
可这里的人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全都已经腐烂不堪,面目狰狞,她根本找不出来。
人在水中是不会伤心的,因为眼泪会被铺天盖地的湖水吞没,可月娘开始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心口沉沉,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破裂。
她惊恐地想要后退,无厌君却抱着她,朝长生仙缓缓游去。
长生仙的鱼尾随着水流不断摆动,可那双眼睛却是紧闭着,面目慈悲,好似在安静地沉睡。
无厌君腾出另一只手,直接掐上长生仙的脖子,稍一用力,那修长的脖颈便在他手中轻轻一歪,断掉了。
死了?
长生仙已经死了?
月娘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凑近之后,她才看清那些正在互相啃食同类的人魈。
从来没有什么长生仙食人的情况,只有人食人,人食鱼,所谓的长生仙,不过是一条伤痕累累的怪物尸体罢了。
月娘突然有些想笑,她一直在追寻的真实,却原来,只是那可笑的人心。她一直想要杀死的长生仙,不过是一条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可即使这样,走到这一步,她又岂能放弃?
长寿村的长生,从来不是神明恩赐,那些人魈的痛苦,便显示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无望的诅咒。
她向来最厌恶那些贪得无厌的村民,觉得他们都被长生蒙蔽了双眼,可如今看着他们一个个被长生折磨至此,好像……也没什么值得她厌恶的了。
早已死去的长生仙,是不可能再被杀死一次的。
但长生的诅咒,却可以由一人挡下。
娘亲从小便教育月娘,人活一世,这价值多少并非由寿命长短决定。
她一定要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现在,她找到了。
无厌君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神,帮助她是更生的心愿,而他永远跟随更生的心走。
他的掌心贴在长生仙的头顶,一缕缕黑色的丝线,象征着长生的诅咒,无尽的寿命,被他从这具美丽的身体里抽离,然后缓缓推进月娘体内。
那一刻,月娘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是千万年前,掌管夭寿的神明受到世人供奉,是女祭祀那双充满爱慕的眼神,是贪婪的信徒一次次让神明失望,是神明陨落之后,终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原来得到想要的一切,并不会叫人满足,但死亡,一定会成为众生最后的解脱。
现在,月娘被剥夺了解脱的权利。
所有人魈在千万诅咒流入那一人体内之后,渐渐归于安息,化为死寂。
月娘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原本的窒息感,也在渐渐消退。
她好像感受到了长生的美好,可这样的美好,却是因为那一根根粘稠的黑色丝线,将她灵魂层层包裹。那阴暗湿漉的感觉,令她无时无刻不在厌恶自己。
一个自以为是,替所有人承担诅咒的救世主,那善良美好的嘴脸,真是叫人作呕啊。
再次浮出水面的那一刻,月娘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被无厌君拖拽着爬上了按,趴在岸边,清澈的湖水倒映出她狼狈的模样。
她抬起手,抚摸着自己那张充满生机的脸庞,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可怜的救世主,是时候迎接那些得到救赎之人的怒火了。
曾经先辈们透支的寿命,都在后辈身上还了回来。一个个超过三十岁的村民,都以各种各样不同的死法,倒在了这片曾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土地上。
当村民们意识到长寿村已经失去长生的能力,第一时间不是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惶恐,癫狂,他们前仆后继地朝这片湖涌来。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月娘还在湖边等他们。
“长生真的有那么好吗?”月娘试图用言语安抚村民,换来的却是棍棒砸在身上,锄头砍在肩头,镰刀割破背脊……
愤怒的村民,誓要将她这个破坏者大卸八块。
可她得到了长生的诅咒,无论受到多重的伤,都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疼痛并不会因此减弱,那种皮肤被切割,骨头被打断,五脏六腑都被利器搅动的痛,她全都咬牙,硬生生受了下来。伤口,鲜血,光洁的皮肤,诡异地在她这副躯壳之上交替出现。
渐渐的,村民们眼中的愤怒,被恐惧所替代,
“怪物!她就是个不死的怪物!”
那些活不过三十岁的正常人,都在惊恐地喊着,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