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骗我?”盲女的眼里慢慢流出血泪,一脸不敢相信,“不,大人,我求求你,我只需要一点药钱,我夫君还等着我拿钱回去救命呢,我求你,求你!”
盲女手脚并用,循声爬去,不断地磕头哀求。在她爬过的地方,留下一条蜿蜒的血迹。
如此人神共愤的一幕,自然也引起了围观者的情绪。
他们一边可怜盲女受骗,好不容易求来的希望磨灭了。一边咒骂那骗子的可恶,竟当着神明的面如此玩弄人心。
孟十七看不过去了,从姜道恒的腰包里掏了点银子,送到盲女面前,柔声安慰道:“姑娘,别求那个骗子了,这些钱你拿去给你夫君买药吧。”
有了孟十七带头,越来越多人对盲女生出怜悯之心,个个慷慨解囊,为她筹集银钱。
盲女千恩万谢,还想继续磕头,却被大家制止了。
而另一边,那个欺辱盲女的骗子,也遭受了惩罚。无数人将他拖倒在地,拳脚如雨点落在他的身上,石头砸在他的头上,人们的怒火,全在骗子的狼狈之下得到释放。。
孟十七在一旁围观这场以正义为名的暴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大家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对。
直到夜幕降临,人群散尽,盲女拿着救命钱,行过正义之事的群众全都心满意足地离开。
而那个满身伤痕的骗子,正拖着残破的躯壳,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月光之下,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诡异地开始愈合。
他的容貌也发生了改变,脸色逐渐化作青白,喉间也开始发青发黑,从下往上,颜色渐浅。一袭青灰色的麻布长袍,就那么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甚至……他还瞎了一只眼睛。
孟十七盯着他那只布满灰暗的眼睛,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一眼窥天机,一心入神境。
“神眠?”姜道恒将面前这骗子的模样,与神庙中少司命的神像做了个对比,真相随之浮出水面。
神眠低着头,擦了擦青色的嘴角,露出一半眼白,笑了:“桀桀桀桀桀……小爷在此,有何贵干?”
“你真是少司命?”孟十七惊呆了,她没想到传说中的少司命,竟会化作骗子去玩弄一个盲女的情感,还被热心的围观群众打成那副惨状。
神眠看出她的疑惑,无奈地解释道:“我这样做,分明是在帮那盲女啊。难道盲女最后没有筹齐她丈夫的救命钱吗?”
孟十七还是不理解:“可你不是神仙吗?直接施法帮她不行吗?为何还要弯弯绕绕闹这一出?”
“小姑娘,谁说神仙就一定会法术了?”神眠咧开嘴,笑容愈发邪气,“我是少司命,又不是财神爷。除了不老不灭这一点,我也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罢了。”
一个没有神力,却想要度化世人的神明,若不做这个局,那些人又怎么会为盲女凑齐银子?
他赌不了世人善良,那便赌世人怜悯。
明知神眠只是一片好心,可孟十七还是觉得方才那一幕太过惊险。
“比起神明,你倒更像是一个赌徒。”孟十七小声嘟囔道。
“知己啊!”神眠径直走到孟十七面前,抓着孟十七的手,用力上下摇晃,“你怎么知道,我成神之前,就是一个赌徒?”
孟十七的眉头蹙得更深了,她想抽手,却发现这神眠的力气太大了,几乎快要将她的手骨都捏碎了。
直到姜道恒忽然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将她往身后一带,神眠才终于松手,并在姜道恒威胁的眼神中,举起双手,露出一副“我什么都没做过”的无辜神情。
“小知己。”神眠歪着半个身体,探头看向孟十七,笑容渐渐疯狂,“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副血肉之躯,是怎么死的啊?”
孟十七盯着他那青到发黑的脖子,冷冷道:“中毒。”
“恭喜,又猜对了!”神眠直起身子,仰着头,月光照耀在他惨白的脸上。他的腰慢慢向后弯曲,整个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大笑着说道,“我啊,可是被我最亲爱的姐姐毒死,被我最崇拜的神明诅咒不死呢……”
“你口中的神明姐姐,便是大司命吗?”
“对!对对对!听说过那个神明与人皇的赌约吗?若是不断在一个凡人耳边诉说,骗他是神仙下凡,有一天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就是神仙,并且因为这份相信而成神?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个赌约是不是很有意思?”神眠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只见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却原来,那个幸运的凡人,是我啊!可我还是成神了……以凡人之躯比肩神明,可除了不死,我与那些一叶障目的凡人没有任何区别!”
“神眠……”瞧着他疯癫模样,孟十七有些于心不忍,语气也变得柔软了。
大司命舍得抛弃情欲,方才成为楚地死神。可神眠一介凡胎,又如何舍得这些?于是他抠下一只眼睛,成了掌管世间生长,饱受情欲折磨的少司命。
生长的尽头,就是死亡。
少司命的尽头,就是大司命。
死亡是没有尽头的,拥有死亡的大司命,将永远存在,不会消失。这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一种永生了。
但少司命不一样,他的情欲终有耗尽的一日。换句话说,支撑他活到今日的,便是那一抹不死不屈的执念。可这份执念,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摧残他的意志。
那个以他作赌的人,是大司命。
那个毒害他的姐姐,是大司命。
那个诅咒他不死的神明,也是大司命。
他落得今日地步,全因大司命的一时念起。
但这一切与大司命之死又有何干?
按神眠的说法,大司命如此折磨于他,应当是他的仇人了,那她死了,他该高兴才是,为何还是如今这副……不人不鬼的疯子模样?
“小知己,你分得清青蛾与蝴蝶的区别吗?分得清凡人与神明的区别吗?明明他们的外观看上去很像,本质上,却还是不同的。”神眠将手悬在半空,食指轻轻抬起,那欣赏的神色,好似托着一只美丽的蝴蝶……可那上面根本空无一物。
“你手里没有青蛾,也没有蝴蝶。”孟十七诚实地说道。
“那是因为,青蛾与蝴蝶,都已经死了啊。”
“蝴蝶怎么会死呢?”
“溺死。”
“那青蛾又是怎么死的?”
“也是溺死。”
神眠仰望着夜空,有些惆怅:“雨下大了,飞不动,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