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司命的神庙旁边,还立着一座狭小的菩萨庙,大小仅仅容下一尊神像。可如今这菩萨庙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屋顶脱落之处,露出一片青石板,里面空荡荡一片,只剩下一层厚厚的泥和积满灰尘的祭台。
很久以前,世间没有少司命,只有一个大司命。这菩萨庙里住着的,是大司命的祭司青食。
此外,山脚下还有个放牛郎,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牛娃子。
牛娃子的一生很是平凡,起床,捡柴,拾粪,喂牛,做饭,种田、睡觉。或许等他长大之后,还会攒银子娶媳妇生儿子,等老了,没了老伴照料,便会接受一个不孝顺的儿子和爱翻白眼的嘴碎儿媳,再养几个爱吸溜大鼻涕的小孙子……
命运的齿轮终究还是在牛娃子八岁那年扭转了。
那一年,牛娃子路过了山顶的大司命神庙,遇见了那两个绝顶厉害的人物。
一个自称人皇,是全天下地位最尊贵的男人。
一个自称是他的神仙姐姐,还说他是神明少司命的转世,待历劫结束,便要随她一起做神仙。
人皇朱赢,大司命,这可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啊。
如今突然有人告诉牛娃子,说他也是这般厉害的人物。
牛娃子自然是不信的。
可架不住对方拿出金银财宝,林台楼阁,还有万人高呼,众星捧月……
从前牛娃子的财产只有一座茅草屋和一头老黄牛,如今他一举成了大司命的弟弟,住进了最繁华的宫殿,那些穿着锦衣绸缎的贵人,个个见了他都要行礼。
牛娃子的一生只活到八岁。
八岁之后的他,只是少司命,神眠。
可现在他还没有成神,不像姐姐那般法力高强。他不会飞也不会变出金银,就连打架都比不过宫门口那几个拿刀的侍卫。
他也讨厌那些楚地百姓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很可笑的蠢货。
每次他路过的时候,总有人问他:“未来的少司命,今日你成神了吗?可跟你姐姐修习了什么新法术?”
起初他还会因此询问大司命。每次去的时候,大司命总在与朱赢下棋。只要他一说话,朱赢便在憋笑,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快破土而出了。
“我真的是少司命神眠吗?”他开始怀疑,“可为何我跟那些凡人并无区别?”
“你当然是神眠,只不过劫数未尽,尚未回归神位。那些人胡说也罢,你可不要想多了,难道姐姐的话,你都不信了吗?”几次三番,大司命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看着朱赢那期待的模样,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哄骗。
朱赢干咳一声,也跟着帮腔:“是啊是啊,神眠,你就是染了凡人的陋习,太过多疑,难不成寡人跟你姐姐还能骗你不成?”
他在这一代人皇与高高在上的神明之间来回打量,终是垂下眼眸,认罪道:“是神眠多虑了。”
可这真的是他多虑了吗?
渐渐的,为了让他对自己的天命深信不疑,周围人不再当面对他施以嘲笑,而是以一种诡异的态度进行阿谀奉承。
世间本无少司命,民间却渐渐多出一些关于少司命的传说,既像是杜撰,又好似有理有据。
难道一个放牛娃,真的是少司命转世吗?
他将信将疑,却也在那一声声“神眠无极”之中迷失了方向。
大司命总是跟他说,这神明历劫,就好似庄周梦蝶。如今他这一世啊,正如神眠所梦见的蝴蝶一生。而在他弱冠之年,便是历劫结束,重回神位之日。
他一直期待着这一日的到来。
哪怕随着时间推移,大家兴致缺缺,连大司命都懒得再继续敷衍他,甚至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召见他了。
大司命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一个喜欢自杀的祭司,抑或是一个来自青楼的花魁猫妖。
可他还是坚信着,他是少司命神眠,待历劫结束,他便能恢复神明的记忆与神力,回到姐姐的身边。
他一直等啊等啊,等到二十岁生日那天,原本幻想的庆贺与劫数通通没有到来,甚至无人想起他的存在。
他跑去找大司命,却被她身边的人随口打发。
或许姐姐暗中为他准备了惊喜,一定是这样的!
他准备好生辰礼物,那是一柄由他亲手雕刻的木剑,就那么方方正正地摆在面前,假装那是姐姐送他的惊喜。
暮色苍茫,弥漫的雾气中,传来悠悠的钟声。
一下,两下……十一下……
直到点点星光散落在清冷的石阶上,在这悄无声息的时刻,一切都显得那么凄冷,又可笑。
是啊,是可笑的。
很早以前,他便听过朱赢用嘲笑的语气讲出这个笑话。
若是不断在一个凡人耳边诉说,骗他是神仙下凡,有一天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就是神仙?
为了实验这个笑话的可行性,无聊的人皇与大司命打了个赌,并将实验目标放在了一个放牛娃身上。
起初,两位大人物都还兴致勃勃,誓要争个高下。
渐渐的,两位大人物玩腻了,他就像一个过期的玩具,被随意丢弃在无人角落,莫说再惹他们发笑,便是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
那个笑话,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笑话啊。
可万一呢?
万一这一切都只是朱赢那家伙嫉妒姐姐对他好,故意说出来骗他的呢?
万一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只是成神路上的磨难,若他当真怀疑自我,岂不是渡劫失败?
万一大司命有过那么一瞬间,是真的将他当成自己的弟弟呢?
他就像一个赌徒,不甘心地赌那万分之一的赢率。
上位者摆布下位者,神明愚弄凡人,好似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
即使再不愿相信,他也始终改变不了这一场笑话的事实。
不过,他还是想为自己争一争。
天上电闪雷鸣,云层压得越来越低,绵绵密密的雨线砸在身上,冷得好似冰碴。
浑身湿透的神眠,就这样一步一拜,爬上了大司命的神庙,跪在那金砌玉雕的大门之外,任由身上的雨水一点点流淌进神像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