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坐在湖边，仰望着月亮：“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希望是我死了，还是我不爱你？”
……
更生从漫长的黑夜中醒来，山洞里只剩下他一人，这副躯壳，也只剩下书生的思想。
再也没有狐狸了。
更生觉得他应该在此时笑的，他承受了狐狸多年的纠缠，如今，他终于解脱了，该笑才对啊。
滴答……滴答……
豆大的眼泪从他眼角滑过，他竟是喜极而泣，笑得泪流满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更生倒在地上，望着黑漆漆的洞壁，只觉得是那样沉甸甸，像是要将他囚禁，压碎，毁掉……
千年狐妖的内丹，食之可长生。
他算计多年，只为这一朝成功占据狐狸的身体，获得狐妖的长生之躯。甚至不惜出卖色相，利用月娘对他的爱，除掉体内的狐狸。
如今，他赢了，他终于得偿所愿，杀死了那只狐狸。
可为何……他好像活得更累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那只蠢狐狸，明知他是坏人，还是愿意把自己的身体让出一席之地，给他滋养魂魄。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由他主导这副身体的控制权。
作为一个狡猾的人类，他习惯了伪装，善于用懦弱好欺的形象去接近每一个人，而那些人都会因为他的亲和力爱上他。
有时他也会遇见一些欺软怕硬的恶霸，为了维持善良的形象，即使被欺负了，他也从不还手，他只需要在深夜找个角落，默默舔舐伤口，会有一只蠢狐狸替他找那群人报仇。
因为狐狸的凶残，渐渐的，那些本该喜欢他的人，开始恐惧他，远离他，让他重新归于狐狸的黑暗与孤独。
他被小孩用石头砸伤，被街头混混抢走身上的银两，被乞丐踩在地上吐唾沫……
那一刻，他竟有些分不清了，自己到底是夺舍了狐狸的书生，还是狐狸因为杀死书生，内疚生出的另一种人格，他本就是狐狸的狡猾一面。
可后来，好像他是谁也不重要了，反正他一定会杀死狐狸，成为这副躯壳真正的主人。他要的可不是大部分的主导权，而是狐狸的全部。
数不清多少年了，他与狐狸纠缠了多少年，他厌恶了狐狸多少年，他绸缪算计了多少年……
狐狸与他共用一个身体，又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算计？
所以那就是一只蠢狐狸啊，明知道人家要害他，明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来爱它，却还是心甘情愿走进猎人的陷阱。
“真蠢啊，无厌君，你可真蠢啊……”更生趴在一面破碎的铜镜前，望着镜中那张涕泗横流的脸，哭着骂道，“所有人都讨厌你，因为你凶残，恶毒，可你根本就不是那些人眼里的坏狐狸！我讨厌你！我恨你！”
许久，他终是放下铜镜，狼狈地擦干眼泪，拖着断掉的铁链，一步步走出洞穴。
阳光照在他满是伤痕，丑陋不堪的躯壳上，这些伤，都是他带给狐狸的，如今，却只能由他一人承受了。
他走了很久，狐狸的嗅觉灵敏，因此他很快便嗅到了月娘身上那股淡淡的烟火味，在湖边找到了她。
彼时，月娘刚拖出长生仙的尸首，便被一个脸上糊满泥巴的怪女人抢走了。她看着早已消失的孟十七待过的空地，苦笑一声，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欺骗。
直到更生来到她面前，半跪下来，扶着她的脸与自己平视：“月娘，我成功了，那只狐狸，再也纠缠不了我们了。”
不等月娘回应，他便将湿漉漉的月娘抱在怀里，激动地说道：“谢谢，月娘，谢谢你帮我……”
月娘没有说话，更生的喜悦也并未传递到她身上。
孟十七治疗结束的时候，她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此时此刻，看着更生满心欢喜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终于意识到，狐狸死了。
她曾与狐狸打赌，赌她会不会杀死更生。她之所以让孟十七杀死狐狸，也是为了那个赌约，她不想输给狐狸，她要，赢。
现在，她赢了。
更生活了下来，而那只丑陋凶残的狐狸，一如话本里邪不胜正的俗套结局，再也无法纠缠两情相悦的主人公们。
可她为何一点也笑不出来呢？
赢了，也不开心吗？
察觉到月娘的异常，更生推开她，看清她满脸泪痕，愣了一下，很快又自圆其说：“月娘，你也是太开心了，喜极而泣，对吗？”
“对。”月娘勾起唇角，还想说出更多嘲讽那只狐狸恶有恶报的话，却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更生向月娘求亲了。
月娘点头应下。
他们的婚礼很简单，可月娘还是坚持邀请了宾客——孟十七。
毕竟如果不是孟十七，她和更生又怎么会修成正果？
作为撮合二人的大媒人，孟十七原本是不想来的，可姜道恒非要来凑这个热闹，还说会保护好她，她也只好来了。
月娘穿的嫁衣，跟孟十七给狐狸的那个梦里很像，这是小娘在月娘很小的时候，亲手给她缝的。
那时候小娘是真心希望月娘可以嫁给一个爱她，懂她，对她千依百顺的痴情男子，希望月娘可以过得幸福。
如今小娘不在了，月娘却会如小娘所愿，嫁给一个痴情男子。
更生永远可以做到狐狸做不到的事，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却从不软弱。
当拜过天地之后，更生笑着掀开月娘的红盖头，却在看清那新娘满脸泪痕之时，面色一僵。
“月娘，嫁给我，你不开心吗？”很快，更生又开始自欺欺人，“我知道了，你又是喜极而泣，对吗？你爱的人是我，是更生，对吗？”
这一次，月娘只字未言，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庞，无声落泪。
月娘自小便被欺骗，所以不相信美好，但她遇见了更生，那个不顾一切也要救赎她的傻书生。
可是更生体内有一只狐狸，会害人性命，会纠缠更生，让他困扰痛苦。
所以，她一定要杀了狐狸。
可是月娘爱狐狸啊。
月娘有多讨厌狐狸，就有多在意他。月娘有多恨狐狸，就有多爱他。
因为讨厌与恨，也是在意与爱啊！
狐狸永远都不知道，月娘爱他。
狐狸永远都不相信，有人爱他。
狐狸讨厌自己，憎恨自己，希望自己不存在，所以啊，月娘要杀了狐狸。
杀一人，是狐狸。
救一人，是狐狸。
那一人，从来都只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