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大司命究竟为何而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姜道恒说道,“当她的尸体被青食菩萨带离长寿村,回归楚地之时,那个被长生诅咒的姑娘,终于可以解脱了。”
“谁说泥菩萨不能渡人?”
孟十七的视线缓缓看向来路,那条好像看不见尽头,却终究会走到头的路……
月娘活了几百年,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实在是太长太长了。
她在十四岁那年遇见书生,爱上狐狸,之后几百年,都在被狐狸赶走。
一次次,被狐狸推开。
一次次,被书生拉回。
那种拉扯割裂的痛苦与伤害,已经数不清多少次……
每一次书生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情话的时候,她都会盯着那张脸,不在乎他说什么,只是看着他,因为那双眼睛里,有她。
她时常幻想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被血染红,却依然装着她。
可事实上,从未有过。
狐狸的眼里,永远装不下旁人。
几百年,她尝试了,努力了,甚至将狐狸永远囚禁在那个山洞里,却都没能打动狐狸的心。
真是一只狠心的狐狸啊。
每一次,她被狐狸的狠心话伤到了,落泪离开时,都在幻想那只坏狐狸会出声挽留。
每一次,她满心欢喜回过头,却只看见那个傻书生拖着被铁拷磨掉一层皮,变得鲜血淋漓的双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这副被她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躯壳,本该被铁链锁着,寸步难行。
他如此执着,硬生生挣脱了荆棘的束缚,踩着她准备了一路的陷阱,每一步都几乎让他脱一层皮,每一步都痛得他摇摇欲坠,可他还是一步一步,无比坚定地朝她奔赴。
那一身干净的青衫,被血染成了讨厌的红色。
那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却依旧干净澄澈,装满了她失望,疲惫,厌恶的模样。
书生的眼里,从来只有月娘。
狐狸的眼里,从来没有月娘。
可月娘在乎的双眼,只有狐狸。
是不是只有狐狸死了,才不会再推开月娘?
是不是只有月娘死了,才不会再感到失望?
月娘承受了全部的诅咒,长生不死,就算被狐狸伤得再深,她也无法从这爱而不得的痛苦中脱离。
因为她拯救了一群吞噬神明的凡人,所以她被神明剥夺了死亡的权利。
一个不死的怪物,一只无情的狐狸,就这样永远纠缠下去,好像也不错。
她都快习惯了……
习惯了几百年看不见希望的宿命。
可上天为何还要让她看见希望呢?魅魔赤卿找到她的时候,告诉她,有一个很厉害的医师,名叫孟十七,她会催眠狐狸,让狐狸爱上月亮,亦或者,让月亮死去,帮她解脱。
她信了。
即使这个说法再不靠谱,她还是信了。
就好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明知那一根稻草,根本救不了她。
可这是她在无望挣扎的几百年里,遇见的第一根稻草啊。
所以那天,她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眼眸,装满了她。
明知那是书生的眼睛,可他骗她说,他是狐狸。
她还是信了。
或许是狐狸真的被孟十七催眠了,又或许是其他原因……
总之,她就是信了。
只要有人肯骗她,她便相信。
从来不信美好的月娘,为了狐狸,一遍遍相信那些假得不能再假的美好谎言。
真可怜啊。
月娘,她真可怜啊。
可月娘并没有被谎言伤到,她绝望的是,为何总有那么一群人,要揭穿谎言呢?就不能骗她一辈子吗?
山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雾气,向山下游荡。随着日照一点点退散,树的阴影,更快地倒压在月娘身上,那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但不久,又被月亮烛成银灰色了。
月色之下,她跪在狐狸曾经停留过的这具躯壳前,取下发簪,刺破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终于,做出了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满心欢喜地看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一点点氤氲出殷红的血色,一点点化作她深爱的模样……
他已经死了。
一个死去的尸体,眼里是装不下任何人的。
哪怕他死了,也不会爱她。
可既然不爱她,为何他会一次次赶她走,却从未主动离她而去呢?
明明那些铁链,连书生一介凡人都能挣脱,狐狸却一次也没有试图挣脱。
他是千年狐妖,如果他真的想走,她是拦不住的。
“为什么不走呢?你这样,要我怎么相信,你从未爱过我?”
月娘缓缓俯下身,亲吻着那双赤色的眼眸。曾经他也是这样,在水中亲吻她的眼睛,让她一片黑暗的世界,裂开一条口子,看见那绚丽斑斓的湖底……
所有的风景都如海市蜃楼,唯独他,就在她眼前,身边,与她肌肤相亲,血肉交融……
那时候她以为他近在咫尺,却原来,他才是她见过,最不可触碰的美好幻境。
如今,她终于将这个吻还给他了。
他的眼中血,染红了她的唇……
原来狐狸才是最虚假的美好。
可狐狸是月娘,唯一相信的美好。
大司命离开长寿村的那一刻,月娘终于得到了菩萨的眷顾。
长生的诅咒,在一点点脱离她的躯壳。
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再也看不见这人间美景。
她的触觉开始消失,再也感受不到狐狸的冰冷。
她的嗅觉渐渐失灵,再也闻不到狐狸身上的血腥味。
最后,是听觉。
她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真好啊……
她终于解脱了。
那根稻草是真的。
月亮会死亡……是她此生听见,唯一的真话。
一只狐狸坐在湖边,瞧着月亮。
一只狐狸关在笼中,瞧着月亮。
一只狐狸躺在湖底,瞧着月亮。
那只狐狸,一直在瞧着月亮。
可是月亮不知道。
狐狸会爱月亮……这句真话,月亮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因为月亮一直照在狐狸的眼睛上,却从未照过狐狸的心。
她不信书生说,他会爱月亮。
她不信赤卿说,他会爱月亮。
她不信孟十七说,他会爱月亮。
他们的演技都太假了,把这一句真话,演得像假的。
可书生的心,真的很爱月亮啊。
因为他用来爱月亮的心,本就是狐狸的。
除了狐狸和书生,谁也不知道,他们共用着的这颗心,一直装着月亮。
一个挣脱束缚,来到她身边。
一个接受束缚,留在她身边。
从第一眼,到最后一眼……一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