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3
底邸第二天是被窗户外边大声叫卖早点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对着窗外的阳光发了会呆，对着面前这个陌生的环境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然而身上骨头散架了一样的疼提醒着他，这个大早上可能会被早点叫卖声给吵醒的房间是他现在的卧室，昨天刚搬来的。
身下并不怎么柔软的床垫硌的他骨头都有点难受，那种几十年代生产的特有的棉花布料被睡在身下，混着刚刚从衣柜里拿出来的那种陈旧的久未有人使用过的味道，确实说不上有多好受。
但他心里是自在的，在这个几平米不到的小屋外，有他的爷爷奶奶，那些什么弟弟什么妈妈什么爸爸的事情被他短暂的抛到脑后，他甚至觉得只要离开了那里，不管在哪都是舒坦的。
底邸揉了揉自己有点酸胀的眼睛，他推门出去洗漱。
门刚打开，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饭香，味觉不会骗人，哪怕是隔了七八年再闻到这个味道，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分辨出来这是他奶奶做的早餐。
这个味道被他吸进去的同时，他还听到了他奶奶叫他的声音，“柚柚，醒了啊。”奶奶边说边往外边走。
底邸先是大声的“嗯”了声，然后又抓着头发叹了口气，“奶奶，您能不能别再叫我这个名字了？”
奶奶斜眼看他一眼，“小时候也不知道谁天天让人这样叫他。”
“……”
提起来这个，底邸就回忆起来自己那羞耻的名字史，他抿抿嘴，硬是忍住不吭声了，心想可不能再听他奶奶讲一遍。
那不是在讲他小时候的童年趣事，那是要他脸皮的命啊。
他走过去，很快溜进了厨房，带着笑问了声“做什么好吃的呢？”说的同时他拿起一边的筷子往嘴里放了一筷子菜，边吃称赞他奶奶的厨艺。
奶奶笑着打了下他的手，“洗手了吗就吃？”她又说，“刚刚出门给你买了床新的棉被，一会吃完饭换上，你这孩子来也不早说，昨天那么晚才到，晚上睡得不舒服吧。”
底邸笑嘻嘻的说睡得挺好，又谢了他奶奶。
很奇怪，他以为他很久不跟自己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会觉得别扭，他昨天来的时候甚至还在想，到了这里，见到他们，他该怎么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来解释。
他甚至还想着要不别来这里了，自己随便找个地方算了，但是他在车上时突然想到爷爷奶奶给他打的那一通电话，说想见见他，他突然觉得，这可能是现在这个世界上跟他最亲的两个人了。
然而在他站在门边敲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爷爷奶奶的那一刻，他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解释，底邸知道他们明白了，因为他看到他奶奶眼圈一瞬间就变红了。
他们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很快又恢复成了他记忆里的模样。
奶奶让他去楼下叫遛弯的爷爷上来吃饭，底邸猜他爷爷估计还是在那个小凉亭里看一堆老头下象棋。
那小凉亭在他几岁的时候还勉强能看，底邸昨天经过的时候，它就已经破烂的看不出样子了，据说那个凉亭也是命大，上面来了几次人要把它给拆了，一堆老头却硬是扛着家伙什给救下了。
然而没等底邸走到凉亭下面见到他爷爷，他只是拐了个弯，耳朵里瞬间就又充满了一道熟悉的尖锐的声音。
那声音底邸不能再熟悉，昨天晚上他刚见识过这张嘴的厉害，随着这个最响亮的声音传过来的，还有很多人窃窃私语的议论声。
“让你干个活都能搞砸，你还能干成点什么？没爹妈养的种都跟你一样废物？你就在这跪着就行了，要不过来工资不用回家。”
底邸皱了皱眉，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事跟昨天那个男人有关系，这老太太嘴里的那个废物估计就是那个人。
他从胡同口出来，远远的就看到那边里里外外的围了一群人，正叽叽喳喳的凑热闹一样起哄。
老太太的声音透过一群人传出来，她自己一个人就能称霸全场，边上还有很多跑着过去打算围观的人，像是都对这场闹剧好奇的很。
底邸往前走了两步，他个子高，抬头轻易就看到了被众人包围住的男人。
待看清后，底邸眼睛骤然间瞪大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他看到昨天一身逆骨、浑身透着嚣张气势的男人此刻正跪在一家超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的对着他指指点点，他身边还站着个妆容夸张的老太太正一句句说着难听的话。
那老太太不光嘴上说的难听，甚至还时不时做出一些浮夸的动作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就是这场被围观闹剧的主角一样。
那个男人却恍若未觉一样，一动不动的跪着。
大冬天的，地上还有些没有完全融化掉的雪，底邸走在路上还能感觉到有硌脚的碎石，男人还是只穿了一件夹克，袖子短了，他手垂着，都遮不住他的手。
底邸看到他的手指还是红的，甚至关节处干裂着泛白，但他腰背却依然挺直，微垂着头双膝跪地。
不，不能称作为男人，他看上去还只是一个少年。
昨天晚上天太黑，底邸没太看清，现在看清了才发现，这人估计跟自己差不多大。
他太瘦了，头微微往下垂的时候，底邸能够清楚地看到他脖颈上的线条，以及很是明显的骨头。
少年瘦削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底邸看到他脸上的伤，嘴角是破的，现在好像还在往外渗血，颧骨上也有很明显的红印子。
少年人的眼睛像一湾死水一样，看不出任何波动，他眼睛细长，却并不狭细，微微垂着的时候，显得他冷淡到没有血性，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悸。
清晨细微的阳光斜斜的照下来，打在他的头发上，后背上，他却像是感受不到光一样，就那样一个人守着自己的黑暗里面。
枝头上有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歪了歪头叫了几声，几家早餐铺的香气远远的飘散在空气里。
多么美好的天气。
可是底邸透过光线，越过层层的包围着的人，却看到了额角都要流血的少年，屈辱的跪着，一副任人宰割的狼狈模样。
“小子，发什么呆呢？”爷爷拍了下底邸的头，顺着他的视线往那边看过去了一眼，摇了摇头，底邸听到了他一声重重的叹气声。
还没等底邸开口问，爷爷就无奈的边往前走边开了口：“尹究这孩子真是受罪啊，我看着那孩子都心疼。”
尹究，底邸这才算是知道了那人的名字，他在心里念了两遍，觉得这个名字还真是挺别致。
“他怎么了？”底邸跟着爷爷往前走了两步，他没忍住，又扭头往回看了一眼。
尹究还是那样跪着，他晦暗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光，任凭身边人对他指指点点，没有一点要反抗辩驳的意思。
爷爷手背在身后，“这孩子命苦，爹妈都跟人跑了，留下那么小的孩子跟他爷爷奶奶过，连上个学学费都得靠自己挣…”
底邸有点震惊，他无法理解爷爷的这句“爹妈都跟人跑了”是个什么意思，但他知道尹究没了爸妈，但为什么爷爷要用“跑”这个字眼，底邸实在是有点想不明白。
说话间，两人就进了屋子。
奶奶已经盛好了饭在餐桌上放着，他们进去的时候奶奶正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看到两人进来才转过了身子坐过来。
“外面又是崔家那老太太？”奶奶给底邸夹了一筷子菜问。
爷爷“哼”了一声，“不是她还能是谁？把孩子当奴隶使的还能找出来第二个？”
奶奶也跟着叹了口气，“尹究这孩子跟小邸一样大吧我记得，哎，好好的一孩子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一家人，昨天李婶说他们家那次去饭店吃饭的时候，看到那孩子正打包着一桌子客人吃剩下的饭准备吃呢…”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泪珠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说到后面都有点哽咽了。
爷爷忙用筷子敲了下她的碗，“行了行了，吃饭吃饭，说这些干什么呢。”
底邸也没再多问，他埋头扒拉几口饭往嘴里，期间还跟爷爷奶奶说了几句玩笑话，但心口却一直瑟缩着，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他过惯了以前那种日子，实在是不知道，也不能想象到这个世上还有跟他一样的同龄人，是在用这样的生活方式活着。
他匆匆吃完饭就趴到了窗台上往外看，从他房间窗台的那个角度看过去，刚好能看到尹究的侧脸。
窗外的景象跟刚才没什么两样，只是在他身边一直叫唤个不停的老太太终于走了，围观的人也稀稀疏疏的变成了零星几个，从刚才爷爷奶奶的对话中底邸知道，那老太太估计就是尹究的奶奶。
尹究依旧是那个跪着的姿势，只是脊背比刚才弯了一些。
底邸打开窗户，一阵呼啸的北风叫嚣着猛地吹过来，很冷，吹到人的脸上都能带来刺骨般的疼痛。
窗外的少年衣服被风灌的满满的，兜起来鼓成一个包，显得他整个人更加消瘦。
杂货店的门被打开了，底邸看到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那人应该是杂货店的老板，他手里拿着一沓钱，走近了，底邸看到他跟尹究说了几句话。
尹究抬起头，看了那老板两眼，从他手里接过钱站了起来，然后底邸看到他对着那老板鞠了一躬。
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进去，尹究没动，片刻后，底邸看到他转了个身，那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似乎围着四周转了一圈。
他嘴唇紧抿着，手紧紧的握着拳头，底邸觉得自己好像都能看到他用力握拳后胳膊上暴出来的青筋。
他眼神很锋利，像是恶狼寻找猎物一般充满了危险气息，底邸注意到他额角还是往外渗着血的。
尹究站了没多久，甚至只是眼神扫过一圈的时间，他就迈开了步子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像是要回家。
但是他走了没几步，底邸就看到他突然调转了方向，不受控制似的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底邸的眼皮疯狂的跳动了几下。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底邸已经站在了尹究刚才进去的那个胡同路口，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才看到尹究掉头的一瞬间就跑了出来。
可能是尹究跟自己太过相似的经历，底邸甚至在他身上嗅到了一些“同病相怜“的味道，可能是那人黑沉沉的眸子带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丧，他实在是受不了了。
也可能是他握拳的一个瞬间底邸右眼皮猛烈的跳了两下觉得真的会发生一些什么不受控制的事。
总之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底邸已经站在了胡同口。
胡同里面，浑身暴戾分子的少年正拖着另一个人挥舞着拳头，骨头硌在骨头上的声音、皮肉击打在皮肉上的声音、和着凛冽的风声清晰的传了过来。
底邸看到尹究猩红着眼睛，像一头终于从牢笼里挣脱出来的困兽一样，对着另一个人发了疯一样揍了过去。
一拳一拳，一脚一脚，毫不客气地全都招呼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