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晌午,雪后初霁,寒风卷地,长风号提前登船。
郑易抢不到主事之权,听命于杜衡,乔装改扮成了长风号新招的船工,并按照杜衡与陆徜的约定,他只能带十名禁军,乔装上船,并在天还未亮时,把幼帝一行人送至长风号的客舱。
郑易依言照做,身上的衣物都照好杜衡所言,全都换成粗布棉服,尤其是穿惯靴子被脱下。杜衡对手下的伙计极好,决定启航的那一刻,他便让张行把临安能买到的棉鞋都买来了,一人两双,也包括郑易和他的手下。可谓是毫无破绽。
杜衡给郑易的职权颇大,护卫长风号的安危,他便堂而皇之地在甲板巡查。负责核查登船凭证交给连迦和郑易的副将杨真,避免郑易心生不满,又高调行事。
杜衡把客舱的安顿交给章乔,带着无念上到甲板,却见郑易正用刀鞘挑开一名男子的斗篷的兜帽,查验身份。
日头当空,那人的脸一览无遗。
“顾副枢?”郑易的声音陡然升高,暗叫一声不好,可已经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调侃:“顾副枢不是江西人氏?”
杜衡暗自抚额,枢密副使顾引不请自来,始料未及。
顾引年过五旬,通身的气度儒雅而又温润,笑容温和,但出口的话却并不和煦,“郑帅司也不是泉州人,这副打扮是想出逃?”
瞬间反客为主,毫不示弱。身居高位之人,明明顾引没有登船凭证,也并非泉州籍,但他却能堂而皇之地反击,没有丝毫露怯。
郑易语塞,他想反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不想承认他是在出逃。
杜衡上前站在他二人中间,把话岔开,“顾副枢,久疏问候,有什么吩咐让人过来一趟便是,怎么能让您亲自过来呢?”
“贤侄,老夫若是不来,你便走了,老夫上哪寻你去。”顾引与他见礼,神情陡然温和,像是长辈一般,与他闲话家常,“老夫虽不是泉州籍,但在泉州任过职,那时便想致仕之后,定要去泉州颐养天年。听闻贤侄要回泉州,老夫也想同行。”
郑易有意为难他,“杜纲首说过,没有登船凭证不能上船。”
顾引微微扬眉含笑,上下打量郑易,嘲讽的意味比寒风还要刺骨,他转而面对杜衡,留给郑易一个漠然的后背。
郑易质问道:“杜少当家,你自己立的规矩,也要破吗?”
杜衡大笑,“杜某岂是出尔反尔之人。长风号的启航,是带我杜家的伙计回家,顺便把一部分泉州客商带回家。在这当中,还有我外祖杜通和他的一众同僚好友,而顾副枢乃是家母的挚友。若是让顾副枢不能归泉,那便是我这个晚辈的不是,回家定要被阿母沉海。杜某至孝,绝不能忤逆。你要说规矩,我阿母才是长风号的规矩!”
二十年前顾引曾出任泉州市舶司提举,那时正是杜家立家之时。后他历任福建路转运司、户部侍郎,后累官至枢密院副使、参知政事、知国用事。杜家给顾引的年礼供奉,在这二十年间从未断过。依母亲的意思,凡事涉顾引都要应下。杜衡不明白,但他从不忤逆母亲。
“你……”郑易咬牙,“你怎能?”
杜衡推开他,“你能,顾副枢便能!”
杜衡隐晦地提醒郑易,他一个殿前步军司都指挥使还能与枢密院副使叫板,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身负机要。
郑易还想说什么,已经被无念一把拉住,“来,打一场。”
昨晚的败北历历在目,郑易不是无念的对手,他认。他一瘪嘴,不再多言。
“顾副枢,请……”杜衡抬眸打量他身后的两个人,“这二位是?”
顾引等郑易走远,才引荐道:“这位是苏州流云间的当家苏桐,苏州城破时他逃到临安,老夫见他无家可归,留他在家中。这位是老夫的门生,蓝田。”
苏桐是一名白净的青年,苏家布庄流云间在苏州颇有名望,算得上是苏州巨商。蓝田而立之年,长衫儒衣,一副中年文士的打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乃是士人出身。
杜衡面露难色,“眼下只有一间客舱,三位可否同居一室?”
顾引大手一挥,毫无架子,“无妨无妨,贤侄收留我等便是感激不尽。”
杜衡眸光微动,“顾副枢可有家眷要同行?离启航还有时间,杜某派人去贵府接?”
“去岁中秋,内子丧母回乡至今未归,我膝下二子,一子随侍她左右,一子离家数载未归,还有一女远嫁徽州。临安如今仅老朽一人。”
听起来,并无不妥。
“仲奇,带顾副枢去客舱安顿。”杜衡目送顾引一行三人离去。
“他一定有问题。”郑易愤懑难平,跃跃欲试想上前,“他把家眷都送出临安,却孤身一人南下,怎么看都有问题。”
杜衡眉峰微动,“不知远舟兄的家眷呢?如此好的机会,为何没有一同南下。”
郑易轻嗤,“京中局势未明,我不能擅离,我娘子回乡祭祖,就在明州。我若是没有记错,长风号会在明州暂泊,补充食物和水。我已传信于她,让她在明州相候。”
杜衡笑着撩袍坐下,“那就静候嫂夫人登船。”
“她真的在明州!”
“我没说是假的。”
“她会一同南下。”
“那是肯定的。”
与顾引相比,杜衡请来的杜通挚友却有一堆的家眷,若非章乔提前言明只能带一妻一子,且态度强硬,这客舱只怕都不够用。还好在逃命这件事情上,人都是自私的,该舍弃之时,连亲情都可以不要。
杜通只带了一名管事登船,与杜衡寒暄时,看到他的三名老友由平安号的伙计护送而来,脸色铁青,对杜衡破口大骂。
“你这个逆子,你怎么敢!”
杜衡早有预料,杜通不会按他说的去做,那他只好亲自把人请来,“不惊怕外祖这一路上无聊乏味,既是挚交好友,南下是好事,相携而行岂非快哉?”
杜通压着声音,“有什么事冲我来,你想要一个保障,老夫还不够吗?”
“外祖孤身离京,却不知会好友,未免凉薄无义。”杜衡笑如春风,一脸和煦无害,“外祖的表情莫要太严肃,叫人生疑岂不是功亏一篑。来,微笑,慈祥一些,不用感激涕零,这是不惊应该做的。”
长风号是南下逃生,杜通乃杜衡外祖,带上些许老友也是无可厚非,人之常情。但他习惯于发号施令,统揽全局,不曾却有一日被牵着鼻子走。想骂,也只能咽回去。
杜衡瞥见秦望到达码头,“对了,我把您的大夫也一并请来。是不是特别周到贴心?”
秦望身上背了一堆的药材,两肩各挎了一个药箱,天出奇地冷,她额前沁出细汗,脸色潮红,艰难地登船。
杜衡朝无念使了个眼色,可无念已经迈步上前,接过秦望的药箱和药材,十分殷勤。
“还是你想得周到,雪见只身一人,无依无靠。”杜通的面色急转直下,露出温和的笑意,果然是朝堂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堪比变脸,“雪见,这一路上要劳烦你。”
秦望微微低头见礼,“多谢翁翁照拂,雪见感激不尽。杜少当家,这些药材是我多带的,你看……”
杜衡不忍看秦望如此卑微的模样,别过脸去,“我买!”
秦望福了福身,“多谢杜少当家。可少当家只说杜家翁翁,至于其他三名相公,这……”
“你开个价。”杜衡暗自握拳,心中的悔意更深了。若是他当初没有失约,她现下何至于如此锱铢必较。
“这……”秦望双手交握,绞在一处,似乎是在考虑要如何开价合适,“我……哈欠……”
海风正盛,秦望的衣裳单薄难以御寒,交错的手指指节泛白。
杜衡把手炉塞到她手上,褪下大氅披到她身上,手指触碰到她单薄的肩膀,恨不得把那个陈谨抓到跟前,乱棍打死。
“五百两。”无念看不下去,替秦望开价。
秦望喜出望外,“多谢少当家。这衣裳也送我了?”
杜衡挥挥手,没有再说话,他生怕自己一出口,便能把所有的家当都给她。
杜衡目送她走远,揶揄道:“师兄这是替我省钱吗?”
无念掂了掂手中的药材,“怕你被大当家沉海,不能太败家,细水长流。”
杜衡亲自坐镇甲板,重新拿了一件的狐裘裹上,一手抱着手炉,另一只手暴露在风中,感受风力的大小,时而望天,时而看海。郑易和他的手下检查甲板四周,防止有人趁机扒船。但他还是觉得不妥,似乎遗漏什么,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一夜未眠,心绪沉重,在寒风中他的脸色被冻得比纸还白。
“不惊兄脸色不好,还是先入舱内好生歇息。”郑易看不惯他一副病弱的模样,要屈居于他之下,总让他心生不甘。
杜衡露出狡黠的笑意,“杜某突然想起来,至今还未拜见那位……”
郑易大惊,慌张阻止,“不惊兄还是在此坐阵比较妥当,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你觉得呢?”
杜衡想了想,复又坐下,“也是,杜某一介商贾,委实不配。远舟兄不用替我着想,杜某承受得起诋毁。商贾之家,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既是如此,杜某倒想想远舟兄,此番是名还是为利?”
话锋一转,不着痕迹地转向郑易身上。
郑易片刻恍惚,铿锵有力地答道:“本帅听命行事而已。”
杜衡示意他小声一些,“远舟兄,莫要怪杜某没有提醒你,你几次三番如此张扬,是怕有人不知道这艘船上有极重要的人吗?是你告诉我,元军已打算在临海拦截出海船舶,怕的是宫中出逃。”
郑易四下张望,“我今日很谨慎,今日那几位出宫,是跟每日倒夜香的一起出来的。接着,在我家换上你给的衣裳,来到长风号水手船工暂住的屋舍,再一同上船的。我也按照你说的,跟老蔡说,这些都是我的人,想逃命罢了。”
杜衡与蔡诚交代过,把郑易带来的人安全送到长风号上安顿,什么都不必多问。蔡诚是一个耿直的人,不该他问的,绝不会多问一句。
杜衡狡黠地勾了勾唇,低声道:“有一件事,不妨告诉你,昨日你杀的那个人,并非是宋人。”
郑易昨日把尸首拉走后,并未细查,随意一扔便置之不理。但杜衡留了心眼,让无念悄悄查证,看看与一路追杀他的人是否有关。他眼下能信任的人,只剩无念,因此此行所图,并未瞒他。
“元军细作?”郑易大骇,“可恶,那这船上的人……”
杜衡抚额,“都指挥使眼下才想起这些吗?长风号泊在码头数月之久,我入京城的消息早已传开,我的手下想让我重启长风号,自然会有人提前登船求生。昨夜我便让人提前清理客舱,确保在你登船之前,没有闲杂人等。”
郑易羞愧难当,“是我思虑不周……”
“你的思虑不周,可能会让长风号无法顺利南下,这并非我想看到的。”杜衡语重心长,“是以,远舟兄,你能否与我交个底,你究竟是想要什么?”
郑易别过脸,不想让杜衡看到他的尴尬难堪。
“我先说,泉州市舶司不给我公凭,我的船出不了海,我父亲与一众好友被海盗挟持在占城,我要送赎金救父。是以,我担下这差事,不图名利,只为我生死未卜的父亲。”杜衡开诚布公,“我入京也是为了拿到公凭出海,但眼下是何局面,你也是清楚的。”
他没有欺瞒,也没有必要隐瞒,他希望能以至诚换郑易的以诚相待。
“远舟兄,你让我看不明白。”
郑易背过身去,低头沉思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我心赤诚,天地可鉴。”
杜衡不免懈气,话都白说了,“滚,别出来抛头露面,带着你的赤诚找你的天地去,老子还要活着去救我老父。这件事若是办砸了,我阿母会把我沉海。你若是再鲁莽行事,老子不介意把你扔进海里。这事,老子常干且十分熟练!”
郑易愣了,自相识以来,杜衡向来儒雅有礼,谦谦君子,竟会有如此粗鄙的一面。可相识也不到十二时辰。
可人都有不愿为外人道也的一面。
郑易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