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与无念听到呼救,脚不沾尘,在狭窄的客舱过道狂奔,与章乔和秦望在半道相遇,她二人身上满是飞粉未扫。
章乔看到杜衡,就像是看到希望,眸光陡然亮起,“是余掌柜的声音。”
杜衡大感不妙,余霜霜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之人,能让她如此惊恐失色,必然不是小事,“你与秦娘子留下,拦着人,莫要让人过去。师兄,走。”
无念的脚程比杜衡快,在前面一路开道,但余霜霜的客舱已围了一圈的人,想拦也拦不住。
一众人等见杜衡到来,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杜衡却没有立刻上前,他从人群让出来的道往里望去,只见余霜霜脸色苍白地站在客舱门口,浑身轻颤地望着地上的一具尸体,尸体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血流了一地,染了她半边裙裾鲜红,半黛半红,如同藤蔓一般往上爬。
“小……秦娘子,去寻秦娘子。”杜衡相信秦望比章乔更能处理眼前的血腥,“余掌柜闭眼。”
余霜霜置若罔闻,满眼通红地看着自己的裙裾,脚下无法挪动分毫,一抬眼,如血的残阳挂在天边,染红整个海面。
“那是郑帅司的匕首。”杨真闻声而来,半蹲在尸首边,盯着胸口的那把匕首,说出一个事实,“其实昨日我等还留了兵刃未交,帅司只扔了长刀,我等自然也是如此。”
杨真从靴中拔出匕首,“禁军配制,人手一把,皆刻有名号。那把匕首是一个易字,而在下的是木易二字。”
与杨真同来的张顺天也拿出自己的匕首,他的是一个顺字,“因是藏于靴中,一般不轻易拿出来,危急之时可防身。”
“这不是方才掀翻案板的少年吗?”秦望还是来了,她只看了一眼,趁杜衡在沉思之时,抬手解了他的披风盖在尸首上,“余掌柜,得罪了。”
她拔出张顺天的匕首,在余霜霜的腰间轻轻一划,在带血的裙裾落地之前,她已经把一件外袍盖在余霜霜的身上,“余掌柜,看着我,没事了,咱们走。”
她的声音低沉平缓,充满沉静的安稳,在一片混乱中给人一丝坚定的抚慰,让余霜霜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引导,迈开步伐,离开那片血腥之地。
“秦娘子,你可看见了,他的头……”余霜霜眼泪开始夺眶,她还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断了,断了……”
秦望关上舱门,面色微沉,眼底波涛翻涌未及掩饰,在舱门关上的一瞬间与杜衡的目光迎面撞上,她慌忙低头,可已经来不及了。
“师兄,要劳烦你去请远舟兄。”能“请”得起郑易的人,也只有武力值胜于他的无念,“在场的人都不要离开,请留在此处稍候片刻。”
有人行凶杀人,却没有任何人看到凶手,甚至连尸体是如何出现的都没有人清楚。
杜衡拍拍杨真的肩膀,“问问有没有人看到凶手,莫要让人离开。”
杨真反问道:“这还用问吗?”
“你认为是郑帅司?我看未必。”杜衡不认为郑易会如此愚蠢,“动机呢?”
杨真冷哼,“显而易见,启航那日他大肆屠杀,造成曹御史的意外死亡,刘开替他背了黑锅,今日从都知刚出内舱便被抢了食盒,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今日他到处追捕抢食的少年,丢尽颜面,盛怒之下杀人泄愤。”
“他往日便是这样的人?”
“校场上被他打成重伤的不在少数,稍有不如意,我等只有挨打的份。”杨真忿忿难平,“少当家可以去内舱问问,内府对他的看法。若是有半句虚言,少当家尽管把在下扔海里喂鱼。”
杜衡若有所思,“但也不能单凭一把匕首就定他的罪。杜某先去看看余掌柜,你带人问问情况。”
他不管杨真的抗议,转身敲了两下舱门,“余掌柜,方便吗?”
应门的是秦望,“她受了惊吓,但还算清醒。你一个人?”
“望娘,让少当家进来吧。”
秦望把杜衡让了进去,再度关上舱门,把嘈杂和血腥之气留在舱外。
余霜霜面色缓了许多,但整个人看起来还是一副受了惊吓的不安,眼神漂浮,双手抱膝坐在角落里。
“霜霜,莫怕,没事了。”杜衡上前,蹲在她面前,与她平视,“你看到什么?”
余霜霜扯了扯嘴角,“我若是能看到什么,也不至于如此惊恐。我当时只是不想回客舱,这舱中无趣又憋闷,待久了总有一股潮气。”
杜衡索性坐在地上,“这才两日,我出海都是以年计,大船换小船再换大船,枯燥无聊,不是海就是天,看都看腻了。长风号算是还好的,只做海上贸易,你且忍忍,过几日天气回暖,你便能在甲板多待些时候。”
余霜霜轻嗤一声,“我就在方才那个地方站了许久,看海天一色,看残阳如血,一转身感觉裙裾沉重,似是被什么东西压住。我低头一看,一地的鲜红,我还以为是夕阳看久了,仔细一看,看到一具尸首,头被切断了,血不断地喷涌……”
说到这里,余霜霜忍不住一阵反胃,“我什么没见过,在临安开茶楼,打架斗殴,当街杀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
杜衡抬手阻止她继续回想,“你别想了,我相信你什么都没看到。”
秦望安静地站在门口,听到此处倏地抬眸,“你为何相信她?一个大活人在她面前被杀,她竟无知无觉,不觉得很荒唐吗?”
“她若是看到了,还会活着吗?”杜衡起身,阵阵晕眩传来,他闭了眼,“我宁愿她没看到。”
“你想替郑易遮掩?”秦望扬眉,眸光沉沉,“他的匕首,证据确凿。”
“你也认为是郑易?”晕眩终于过去,杜衡睁开眼睛,看着秦望身上未曾清理的粉尘,突然问道:“你看看我的发间,是否也是如你一般,全是粉末?”
秦望扫了一眼,“眼下是关心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吗?”
杜衡无奈地摊手,“你方才可曾看过,那尸首的头上也如你我一般,满是粉尘。”
“他方才去过火舱,掀翻案板,一室的飞粉,他如何能幸免?”秦望剜了他一眼,“小乔后来才去的,帮助清扫也落了一身的灰。”
“不惊,郑帅司来了。”无念在外面敲响舱门。
杜衡迈步走到门边,“你猜,郑帅司的发间是否也有呢?”
秦望抬头看着他,“我猜,没有。”
这回轮到杜衡诧异了,“那就赌不了了,我也认为没有。”
秦望打开舱门,与杜衡一道走出,一股冷风直灌而入,吹散客舱内的血腥之气。
郑易那张满是怒容的脸近在眼里。他睡眼惺忪,发间凌乱,却不见半点粉尘,身上的衣裳仍是昨日的,沾染的血污已变了颜色。他脚上的鞋与其他水手船工是一样的,上船之前刚拿到的,也是沾了血污,却没有踩到火舱的粉末。
杜衡与秦望相视一眼,意味不明地转开脸。
“贫僧找到郑帅司的时候,他在睡觉。”无念据实相告,“我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并没有反抗,只是很生气。”
“不就抢了一口吃食,老子为何要杀他?”郑易看着地上的血迹,火冒三丈,“杜不惊,人是在你船上被杀的,你不能老是让老子背黑锅!”
杜衡轻抬下颌,“那你如何解释,他胸口上的那把匕首。”
秦望俯身,掀起尸首上的披风,露出那把刻有郑易名字的匕首。
郑易愣了半晌,低头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靴子,“我的匕首昨日被那孩子刺伤时,就不见踪影。”
“如何证明?”杜衡说。
郑易指向秦望,“她。”
秦望眨了眨眼睛,平静地与他对视,不解地反问:“与我何干?”
郑易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冲动,“你昨日为我治伤时,你可曾见过我的匕首?”
“不曾。”秦望没有犹豫,“但我如何知道你不是藏起来了?”
“你!”郑易有口难辩,他的匕首丢了,他一时间无从找寻,想着等伤好了再说,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即便浑身都长嘴,也说不清楚。
“你的匕首丢了,为何不说?现下出了人命,你才说丢了,我看你这就是欲盖弥彰。”无念很是不屑,“杀了人便是杀了人,有何不敢认的!”
“我没有杀人!”郑易满脸涨红,“我今日都在客舱睡觉,如何能杀人?”
杜衡闻言反问,“谁能证明你在客舱睡觉?”
郑易环视四周,一张张脸孔熟悉而又陌生,有他的同僚,一同在宫中戍卫,眼下却充满戒备。他能相信谁?谁又会相信他?
“宁儿,宁儿……我宁儿呢?”
一对年迈的夫妇相互搀扶,在连迦的引领下走到尸首前,二人皆是满头白发,过了不惑之年,衣衫破旧,“你说宁儿在这里,他人呢?”
“少当家,这两位老人家是南山印社的杂工,老孙与刘婆,本不该带他二人南下,但他二人唯一的儿子已经没了,他二人带着孙子属实不易。属下斗胆,带他三人上船。上船匆忙,未能备足干粮,那孩子今年十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连迦侧目,不忍心地移开目光,“没想到出了这样的惨剧。”
老孙与刘婆这才发现地上的尸首,只消一眼,二人脸色皆变,跌坐在地,老孙一口气没上来,已然昏厥过去,刘婆扑到尸首上,放声大哭,“我宁儿啊,哪个千杀刀的杀了他,他还是个孩子,他有什么错,有什么错,要杀了他……啊……”
“十岁?”无念双拳紧握,“郑易,你该死!对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下得了狠手!”
“我没有,不是我杀的。”郑易看着那个孩子的尸首,目光渐渐上移,从余霜霜的客舱一直往前,是秦望和章乔的客舱,她二人的隔壁是两间禁军的客舱,尽头便是内舱。
有人在此地神不知死不觉地杀人,而没有人看到凶手。
郑易浑身冷汗直冒,他很想冲进内舱看看,幼帝是否安在,可是他一步也走不出去,他的腿被刘婆紧紧抱住。
“你杀了我的宁儿,你为何……啊……我可怜的宁儿……”
刘婆的身上沾了血,血又染到郑易的裤腿上,他想把人踢开,却半点力气也使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