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郑易,杜通和顾引又被请了出来。
“既然指挥使没有不在场的证明,这匕首又是属于他的贴身之物,今日长风号上的人,都看到他满船追着一个少年跑。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杜通果断放弃郑易,与他撇清关系,“不惊,把他绑起来,按船上的规矩办。”
杜衡给了无念一个眼神,无念出手很快,一抬手便把郑易撂倒在地。杨真紧跟而上,锁住郑易的双手双脚,不顾他的挣扎,手脚捆到一处,丢到少年的尸首旁。
“大资且慢,吾认为郑帅司不见得是凶手。”顾引打量郑易,“尔等仔细看,这少年的头颅差点被砍断,单凭一把匕首真的能做到杀人于无形吗?吾看这伤口,应是禁军的长刀吧!”
郑易在地上奋力挣扎,听到有人为他辩解,“没错,枢使说得没错,既然头已断,人已死,为何还要在胸口插上一刀?”
“帅司说得甚是有理。”顾引上前扶着刘婆,“老人家,事已至此,定然会给你一个公道。不惊,带老人家下去好生安顿。”
老孙已经被抬下去,有秦望在照看,眼下已经醒来,因为伤心过度竟无法起身。那名叫宁儿的少年是两位老人家此生最后的希望,却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害。
“现下大部分的人都在此处莫要离开,杨真,你带着人挨个客舱都搜一遍,看看是否还有遗漏。”顾引似乎想起什么,“元孝,你与杨副将同往。杨副将莫怪,郑帅司是你的上官,老夫不得不防。”
杨真恭敬地说:“蓝兄,请。”
蓝田也不推辞,与他并肩而去。
“还请诸位稍等片刻。”顾引转向杜通,“大资以为,顾某如此处理可还妥当?”
杜通在顾引的细致妥帖面前,就是一个武断、不顾他人死活的老头。资政殿大学士,地位卓然,时常凌驾于朝臣之上,受世人尊敬。如今却在顾引面前失了体面。
“还是枢使经验丰富,老夫自叹不如。”杜通的面子还是要保全,“只是若搜不出东西来,又该如何论呢?长风号在海上漂,证物随时都可以毁掉。”
“这……”顾引眉心蹙起,“顾某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忘了这是在海上。不过,尽人事,听人命,不能冤枉好人,而令凶手逍遥法外,不是吗?连抢食少年都不放过的人,随时可能对任何一个人下手,这船上的众人岂不是十分危险。”
杜通又再度败下阵来,愤愤地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枢使言之有理,若是没有枢使主持大局,不惊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杜衡诚惶诚恐地上前,“如今出了两条人命,不惊心中难安,这不会是因为启航之前未曾祈风祭天吧?”
顾引睨他,“贤侄如何还怪力乱神起来?”
杜衡瞪了郑易一眼,愤然道:“当初就不该受他胁迫,把他带上船。枢使,不如也别查了,把他丢进大海算了。”
“不可。”顾引说:“郑易的岳丈乃是吕少贤,兵部侍郎,你若是贸然处置他,无论往后朝局如何,你杜家总归还是要行商,不可与人结怨。”
杜衡压低声音,“枢使与我交个底,这吕少贤现下何处?我听闻,他已背叛大宋,投了元军。这郑帅司……”
顾引倏地抓住杜衡的手,“不惊,慎言。无论吕少贤降与不降,世道皆是如此,不能草率行事。你可明白?”
“枢使言之有理,不惊受教了。”看来,吕少贤确实是降元了,连顾引这个老狐狸都不得不忌惮郑易。可既然是人尽皆知,为何陆徜会让郑易护送幼帝南下。
杜衡不懂,也不想懂,朝堂的尔虞我诈与他无关,他只想完成他的使命,平安回家。但是,眼下似乎他不懂是不行了。
搜船需要时间,杜衡只能把人聚集到甲板上,生火取暖,让张行备下饭食。杜通久病缠身,入夜寒风肆虐,他不能久留,把后续处置交予顾引和杜衡,便先行回客舱休息。其他客商颇有微词,但人命关天,又涉及自身,只能按下不表。
杜衡坐在火堆边,手中握着刚蒸好的番薯,也不吃,就是握着,感受番薯给他带来的温暖。
顾引与杜衡坐在一处,手里同样是一个番薯,因为死了人,船上的人都沉默着,目光并不友善,顾引主动与杜衡闲聊,“仓促启航,长风号备下的吃食不会太多,今日怕是又要消耗掉不少。以你的行船速度,只怕中途要靠岸补给。”
杜衡手下一顿,“这些小事不足挂齿,枢使尽管放心。眼下已是第二桩命案,曹御史之死至今没有头绪,又有一人惨死。怪我,没有祈风祭天。”
“对了,你是如何与郑帅司相识的?”顾引话锋一转,又回到风暴中心郑易的身上,“近年来,你似乎没有入过临安。”
杜衡手指稍加用力,把番薯掰成两半,“他找上门来,我如何敢拒?前日若非枢使,他那长刀在手,今日我也不敢多言。”
郑易不可靠,他唯有靠自己。顾引上船目的不明,人人都能叛离大宋,他自然也能。
“你父亲近来可好?许久没有他的消息。”顾引没有在郑易的事情上纠缠,就像是一个长辈,处处关心,事事了解,不必深入知道便好。
“父亲去了大食,三年五载才能回来。”杜衡啃了一口番薯,“他说,走完这一趟便要颐养天年,横竖家门不幸,生了这样的一个我。”
顾引轻叹,“你母亲为你寻了多年的名医,怎会如此难治?”
杜衡也跟着叹气,“可能天嫉英才吧!”
顾引也不好再问,陪了两声叹息,便坐着打起盹来。
半个时辰后,杨真拿着一个带血的包袱出现,血迹是新的,未见干涸的暗哑。蓝田紧随其后,衣袖沾了粉尘,他一声不吭地站到顾引身后,目光辗过绑在栀杆上的郑易,好似郑易是微不足道的蝼蚁。
杜衡起身相迎,额角微跳,“这是……”
杨真把包袱往地上扔去,一套满是粉末和血的衣裳掉了出来,被衣裳裹住的,还有一双靴子,同样沾了血迹,“这是从火舱找到的。”
杜衡深吸一口气,眸光微凛,神情复杂地扫过郑易,“这衣裳杨副将比杜某更清楚吧?”
“禁军的里衣,外袍是郑帅司的。”
“你放屁!老子就没带……”郑易话还没说完突然就停住了,充血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堆不成样子的衣物,“谁偷了老子的东西!”
后面这句话,仿佛是个笑话,没有在意偷这个字,但听清楚郑易承认这是他的。这就够了!
“这靴子杜某是熟悉的。”那日在平安号外,郑易就是穿着这双靴子出现,禁军的服饰是配发的,但为了防止相互错认,内里都有署名,只要一看便知,但杜衡并不想查证,因为不用查也知道肯定是郑易的。
“郑帅司,还要如何解释?”杜衡走向那个面如死灰的男人,“今日长风号的人,都看到你追着那少年跑,在火舱你二人有短暂的交手,沾了粉尘,你不得不在行凶后把衣裳藏起来,掩盖证据。”
“那我为何不把那把匕首带走?”郑易找回一丝清明,声音却像被辗过般支离破碎,“如你所说,没有人目击杀人的一幕,我为何要留下凶器?”
“因为你来不及。”蓝田仍是站在顾引的身侧,“蓝某与老师所居的客舱与余掌柜的客舱相隔三个舱室,但今日还山……也就是苏桐苏当家移至曹御史的客舱,某帮他一起搬东西,来来回回多次,正好目睹郑帅司行凶的一幕。”
郑易不敢置信地转头,他与蓝田不曾有怨,在上船之前,仅与他有过数面之缘,“你……”
“你行凶时便是穿的这件衣裳。”蓝田十分肯定地说:“方才某还有疑惑,但找到这件血衣时,某便明白了。”
“这位郎君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今日追着宁儿跑的,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连迦的话一出话,不少人纷纷表示,今日看到的也是如此。
“不惊,确实如此,今日许多人都看到了。”楼七不知何时走到杜衡身侧,“倘若不是他,那还会是谁呢?”
杜衡也没有答案,众目睽睽之下,郑易百口莫辩,还有一个目击证人,而这个人又是顾引的门生。蓝田,与顾引是同乡,景定四年的进士,出身寒门,居户部要职,在朝堂之中是一个不起眼的人,一袭儒衫,谦谦有礼,勤勉为官,好评谈不上,但绝无差评。
杜衡对临安朝堂所知不多,南山印社整理的邸报他常有翻阅,但因常年的海上漂泊,所知也是有限。昨日,他特地把楼七叫过去,把船上一众人等的大概情况都了解一番。
“他与蓝田有怨?”
楼七想了一下,“禁军在内府,蓝田在户部司,看似只有一道宫墙,但从无往来。若要问其他秘辛,要等霜霜缓过来。你认为郑易是无辜的?”
杜衡不置可否,“诸位静一静,且听杜某说几句话。”
“很遗憾今日发生这样的惨剧,令诸位受惊。对失去至亲的两位老人家,杜某定会查明真相,给两位一个交代。但此案疑点颇多,证据都指向一人,可还是有许多解释不通之处。夜已深了,诸位今日也都累了,杜某提议将郑帅司收押,等明日再做定夺。在此,杜某希望诸位回去之后仔细想想,是否有遗漏之处,今日之内见过什么、听过什么,都回想一下,若是有任何发现,无论何时都可以来找杜某。”
“杜纲首,你不相信蓝某?”
“杜某有一事还未请教给事郎,你方才说你是看到血衣才认出是郑帅司,但若是这身血衣不是郑帅司的,又做何解释呢?”这是蓝田话中的漏洞,他看到的只是衣裳。
蓝田沉默片刻,“杨副将说,这是郑帅司的衣裳。”
“这也是杜某不明白的地方,郑帅司追那少年的时候要特地换一身衣裳和靴子,难道他在追那少年时已经想好要杀了他?显然解释不通。”
“这……”蓝田回头看向顾引。
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引,走向杜衡,“杜纲首所言甚是有理,人命关天,不能草率行事。今日且散了吧,都累了。”
“听顾副枢的,都走吧。”刘善打了一个哈欠,“杜少当家,告辞。”
杜衡回礼,“刘掌柜费心了,宋掌柜慢走,诸位受惊了。”
郑易奋力挣扎,可手脚被缚,只能认命,被杨真等人押入客舱,关了起来。
杜衡目送聚集的乘客陆续离开,张行已经把在场的人一一记下,以待查证。甲板上,只剩下守夜的水手,依杜衡之令,今夜仍是降帆缓行。
“下半夜应是会有雨雪,都注意保暖,别冻着了。”
杜衡刚要进舱,突然发现秦望站在甲板的另一侧。她发间的粉末还未散去,周身像是蒙了一层灰,目光落在水密隔舱的入口处,
他朝秦望走去,“你为何认为不是郑易?”
秦望抬眸迎向他的直视,“少当家误会了,我只是说他会把自己处理干净。你看,我猜对了。”
杜衡往货舱的入口扫了一眼,“当真?”
“这便与我无关了,看病诊脉,收钱办事。”秦望欠了欠身,“夜深了,少当家脸色不大好,早些休息才是。”
杜衡拦下她的去路,“你开个价,买你一句实话。”
秦望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漾开,谄媚而又狡黠,“少当家想要什么样的实话,只要我会,一定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