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钱多罢了
水拍天2025-12-17 21:553,601

  已过亥时,北风突然加大,零星的雪片飘落,天又冷了几分。前日屠杀的血腥味还未完全散去,今日又有人无故死去,长风号蒙了一层死亡的阴霾,片片飘落的雪花一落到船上,似乎也染了点滴猩红,不似寻常雪白无暇。

  众人散去后,无念回到甲板上,对着堆成山的尸首念诵地藏菩萨本愿经。按杜衡的意思,冬日行船不便停泊安葬,由无念超渡三日,明日再将尸首落海安葬。

  秦望把杜衡带到尸首前,“这便是实话。”

  杜衡掏出他的荷包,放到秦望手中,“出门匆忙,钱两备得不多,你先拿着。欠你的诊金等下了船,一并给你补上。”

  秦望掂了两下,小声嘀咕:“你这是想赖账?”

  “我杜某人磊落坦荡,从不曾亏欠……”杜衡此生最不缺的就是钱银,可亏欠二字刚到嘴角,又生生咽了一回去,在秦望面前,他做不到理直气壮,“你若是不放心,我给你写欠条。”

  “不过在这船上,树大招风,钱多压身,说不定命就没了。”秦望长叹一声,“少当家说带我逃离临安,我本是欢喜的,终于能离开,不必再受人欺凌。可眼下来看,在临安我若不出门,性命该是无忧。”

  杜衡尴尬地咳了两声,眸光微沉,他不得不承认,长风号的南下不再是普通的航行,而是一场前途未知的逃亡。

  一场屠杀中的误杀或许并非意外,证据确凿的凶手或许是无辜之人,也尚未可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被困在局中。

  “秦娘子是惜命之人?”

  “我还有未尽之事,可不能不明不白地死了。”秦望睨他,眸光看似平静无波,却暗藏万千情绪,收回目光前余光的恨意藏都藏不住。

  “若郑易是被冤枉的,真正的凶手逃之夭夭,你我随时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杜衡孤军奋战,需要寻找同伙,但个中原由却无法明说,这才是最为艰难的。

  秦望不以为然,目光从成山的尸首移开,“你是长风号的纲首,我不过是一个大夫。”

  杜衡勾唇,“我倒也希望如此,我一人便能抵挡一切。可今日那少年,又是何人?”

  秦望沉默了,良久才道:“你看看这些尸首,与那少年有什么区别,便能知晓。”

  说完,秦望转身要走。

  “就这?”

  “你方才不是说买我一句实话吗?”

  杜衡无奈地苦笑,“确实是一句。”

  秦望走到舱门处,又向水密隔舱的入口投去不安的目光,她脚下一顿,回头对杜衡说道:“那舱中的难民可有饭食?一人抢食可杀人,众人抢食岂非要沉船?”

  秦望没有再逗留,快步走回客舱。时已深夜,每个客舱的舱门紧闭,杨真和张行正在安排守夜之事,章乔带了人还在清理血污。

  章乔一直在做善后的清理,甲板、火舱到客舱,发间的粉末未清,裙裾又添了新的血渍,整个人看来满是倦容,双眼发直。

  她一看到秦望,眸光微闪,就是枯木逢春一般,立刻鲜活起来,“雪见,你得帮帮我。”

  章乔快步走近,秦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三步,眉心紧蹙,充满戒备地望着她,章乔倏地止步,不解但又不敢再往前。

  “事情是这样的。”章乔站在原处,掏出一个香囊,“今日在曹御史的枕下发现一个香囊,肉豆蔻我是认得的,剩下的你可否帮我辨认一下?”

  秦望眸光陡然一滞,眉心蹙得更紧了,“你将此物一直带在身上?”

  章乔的手悬在半空,“两个时辰前,老张拿给我,我看过之后就……肉豆蔻我是知道的,会让人产生幻觉,这个香囊中所用的药材,想必也与此相关,但我并不识得这些药草,只想确认一下。”

  秦望还是没有接,“这是曹府之物。若曹御史之死与此有关,那便是府中之人。你不妨想想,曹御史若是死了,谁是受益之人,自然是他没有带上长风号还在临安的三子四女和一众妻妾。可查过他的包袱,房屋地契可都带了?先前我在曹府,便常听府中仆从说起,虽说是夫人掌家,但所有曹家的房屋、田产、店铺的地契都是在曹御史手中捏着。”

  “可若是没有呢?”章乔望着那个香囊,“虽说这香囊的材质是曹府之物,可也不能说是府中人等所为,为何不是那黄管事?上船至今,只有黄管事看过他,他的私人之物也是黄管事才能拿到。”

  秦望反问道:“你是说,黄管事与禁军合谋?”

  章乔也没有把握,“你看,黄管事给阿兄递香囊时,正是那少年被杀之时,为何会如此凑巧?”

  秦望有所触动,眸光盈盈,“或许是巧合?那位给事郎也说了,今日苏掌柜搬入曹御史的客舱。”

  章乔一筹莫展,“还以为找到蛛丝马迹……”

  秦望这才缓步上前,“黄管事也未能洗脱嫌疑,但你若是贸然向他讨要曹家的地契,他也未必会说实话。不如传书临安,打听曹府的动向,再做定夺。眼下在海上航行,与陆地失联,许多猜测都无法证实,才是最为艰难的。”

  “所言甚是。”章乔再度把香囊递过去,“我还是想确认一下,这香囊中的药材。”

  秦望勾唇,用两根手指夹过香囊,“走吧,拿张油纸再倒出来仔细辨认。”

  章乔闻言照办。

  油纸在航海时是常备的,用来包裹各种易潮之物,最常用的是包裹契约文书之类的重要信物。三十年前,曾有人把当时充作钱银的度牒带回大食,后又由其后代带回泉州,在所乘商舶遭遇风浪,钱财尽失之时,还能用度牒换自己余生无忧。这个人现下是杜衡母亲的义弟。因此,杜衡行船时总会带大量的油纸以保万一。

  秦望小心翼翼地倒出来,倒了一堆颜色莫辨的粉末,“你看,都辗成了粉末,我只能闻出其中几种。大概是曼陀罗、马钱子等物,再加上肉豆蔻,都是致幻之物。”

  秦望迅速再装回香囊,“莫要留在身边,免得着了道。”

  “我会的。”章乔拿用过的油纸把香囊包住,“这些看起来与你今日在火舱做糕点研磨的药材一模一样,若是不小心加入其中,便大事不妙。”

  秦望表情微僵,默默地低头转身,“看来往后还是莫要随便做吃食,让人钻了空子。”

  章乔抬眸,秦望已经走远。

  少年被杀的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只余铁锈之气还未散去。

  她回身,瞥见一道身影闪过,似竹影摇曳,风雅清润,那袍裾的松烟淡竹,有几分眼熟,又却想不起来是谁。

  章乔追上去,客舱的过道空无一人,她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难道是我带了太久那香囊,也有了幻觉?”

  

  夜已深,杜衡还未入睡,他站在内舱前,叩了两下门板,“在下杜衡,还请中使现身一见。”

  郑易被困,杜通对此置之不理,对郑易的生死并不以为然,似乎是在极力撇清与他的关系。可若是郑易因此丧命,往后这内舱谁来守?杜衡需要一个明确的答案。

  内舱的门打开一条缝,一名面目清冷的女子走了出来,梳的是男子发髻,以巾裹头,一身素淡的旋袄,窄袖罗裙,不见花哨,但料子用的是湖蓝色的蜀锦,并非临安时兴的款式,却胜在精致。

  杜衡深深一揖到底:“在下杜衡,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从喜微抬下颌,目光自杜衡的福寿玉簪落在他苍白英挺的脸上,再自他裹身的狐裘滑至他沾了血的袍裾,挑剔而又带着几分惊奇。

  “玉簪乃是我朝士大夫所用之物,你一介商贾又怎配得上?”

  杜衡微微扬眉,“无他,钱多罢了。”

  从喜轻嗤,“都说海商豪奢,泉南都是僭越之徒,这白绢暗花看似素袍无绣,却是云纹飞扬,杜少当家,你可知这般张扬是要下狱的?”

  “也是,那便下狱吧。”杜衡不以为然,“娘子有闲情逸志挑剔在下的穿着,看来全然不在意郑帅司的性命?”

  “妾乃小殿直都知从喜,郑易不过是殿前步兵司都指挥使罢了,何须在意他的性命?他既是犯了人命,自是依法处置便是。指挥使出了事,由其副将代行其职。”从喜往前走出几步,打开一扇小窗,望着黑夜的深海,眉目变得柔和起来,“不知杜少当家为何前来?是想保全郑易?可在妾看来,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你们要放弃他?”杜衡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们不信任他,却又用他?”

  “你信任他?”从喜避而不答,“他咄咄逼人,好大喜功,自以为是,在内府得罪不少的宫人。听闻他与少当家相识以来,也是冲突不断,并不讨喜。”

  杜衡并不知道郑易如此讨人嫌,也怪不得他出了事,没有人愿意为他仗义执言,“既是不喜,又为何要用他?”

  “你以为这是用他?”从喜笑了,笑容中的残忍肃杀裹挟着入骨的寒意,“太皇太后曾养了一只猫,十分喜爱,猫窝设在她的榻下,每日相对而眠。有一日猫丢了,宫里人仰马翻地找了三天三夜,太皇太后三天没阖眼,最终发现那猫死于宫墙之外的御街上。宫墙之高,岂是一只猫能翻跃的?为了这件事,步兵司与皇城司起了冲突,最后是内府领了罚,中使一人受的杖责。”

  杜衡垂眸,安静地听着。

  “后来,无意中听步兵司的人说起,那只猫是步兵司当值的人不小心弄死的,是郑易主张扔到御街上。不知道为何,那只猫的尸首一直没有清理,又被人送到宫门口。而内府一直都知道是步兵司干的,又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出这口恶气。”

  从喜的笑意尽数敛起,转身背对大海,暗潮涌动被她抛在身后,“内府都是无根之人与无依之人,无法与步兵司正面冲突。可只要有机会,妾并不介意落石下井,见死不救。现下出了宫,没了宫规与法度,郑易的生死与妾并无关系。”

  杜衡不了解宫中的恩怨,也不想知道之中的是非曲折,但冲突往往只是小事引发,从而结下千丝万缕的纠葛。

  “在下明白了,这是要让郑帅司付出代价。”杜衡明白从喜的意思,“看来郑帅司这个人平日树敌太多,在下即便想救他,也无法成事。只是往后的安危,就只能靠杨副将来了。”

  从喜不为所动,从容以对:“这便不劳杜少当家费心,我等自有计较。”

  杜衡抬手又是一礼,“在下告辞,都知珍重。”

  从喜肩背挺直,抬手作揖,行的是男子之礼,“少当家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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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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