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里有位老先生，坐镇此方洞天。
在桃花镇的寻常人眼里，老先生是有大学问的私塾院长，德高望重。
在那些通晓机要的人眼里，老先生是一方镇使，权势滔天。
在外边天下很多修士的眼里，老先生是传奇人物，半步飞升。
在周自然的眼里，老先生是个极为克制的人，大概心里藏了许多事情，活得很累。
而在灵觉和尚的眼里，老先生是天底下最博爱的人，也是整座洞天最无情的人，因为这个在桃花洞天坐镇了将近一个甲子的老先生，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偏袒。
这种无情，是公道，是天理，可就在前些时候，第一次，灵觉和尚看到了老先生的偏袒。
齐氏兄弟、李萱儿、孙达文，李誉，是此方天地眷顾之人，命里本该有此气数，可陶正、陈之遥的福缘，却有违缘法。
陶正家里那两条鲤鱼，是陶氏向周自然讨来的。
桃花后山湖泊下那庞然巨物，本也该是周自然的东西。
曾有一位秦国贵人途经平安巷，若非老先生的出现，这个贵人会不惜一切代价，跟周自然讨来井下的残玉。
三次机缘，在老先生的安排下，周自然都错过了。
从表象来看，老先生在偏袒其他人，或者说，他在压制周自然的气数，泯灭周自然的机缘，可灵觉和尚很清楚，这位老先生与周自然的关系，并不简单。
换句话说，和尚并不相信老先生会去害那个贫寒少年。
老先生想了很久，才说了一句隐晦难明的话：“和尚，我是为了大道。”
“大道……呵呵，大道。陆施主道家出身，辗转进了儒家，后又谈法家，三番波折，遥想当初也是几桩惹人非议的事情。”
“那会儿，你身处浩然天下，几乎每个人都要与你为敌，三家子弟更与你不死不休，风波屡起。”
“后来，大秦的皇帝冒天下之大不韪接纳了你，以道、儒、法三思治国，数十年间，一跃成为诸国佼首，号称领先他国百年。集百思而治国、合百家而论道已是正统大道，世人皆以你为榜样，如此不是正好？你注定是后世圣贤，要名垂青史的，又是何苦，偏偏谈那忌讳？”
老先生脸色平静，仿佛和尚口中那个人并不是他。
“取精华，去糟粕，这道理本来就简单，连九宫那几个修经文的迂腐也懂，只是他们目光狭隘，只看得到经文，看不到天下罢了。可是啊和尚，如今外面那座天下的气象，与我当初设想……还是差了一些。”
“这是执念啊，陆施主。”
“和尚，你活得比我久，那座荒原的事情，你还看不透？”
“阿弥陀佛……”
“我走的路太长，已是尽头。还好，我找到了替我走下去的人。”
“你觉得那孩子担得住？”
“路漫漫长其修远兮，任重而道远而已。”
和尚收敛笑容，透过窗口朝平安巷方向看去，神色庄重，默默诵了句佛号。
同时间，老先生衣袖甩动，一道通透的流光笼罩四周，随之就见里堂金光弥漫，和尚的身影化作无数灿烂颗粒，飞快消散。
“陆施主，我那只狐狸，你悠着点。”
“好。”
……
……
所谓的开天门，通窍穴，在苏鹿的讲解下，周自然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有一套拳法，是私塾的老先生教的，练了十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拳出，一招一式间都卷风来。
他有一套剑法，是年轻道人教的，练了十年，一剑递，斜刺之间都有破风意。
为何会有风？
开始周自然以为恰有风来，后来每每起式都有此景象，于是他向老先生询问，当时老先生的答话是“天地自然有感”。
天地自然有感，周自然一直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苏鹿与他详述下三境的事情，知道了天地间有浩然气，养浩然气于体内就是踏入神仙路的修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与这些浩然气真是太熟悉了，因为这些年来他每日练拳、练剑，正是在不断地与天地自然做交流，也就是在与浩然气做交流。
无论是老先生所教太极拳，或是年轻道士所授乾坤剑，在他起手间都蕴含着一种引天地之气而挥洒的气象，以往对于这种气象，他是任之无为。
而这次，他打算摸索这种气象的规律，并尝试将卷风来、破风意的那些气息抓住，从而感受它们、了解它们。
所以在苏鹿打坐的时候，他走出了小院，打起太极拳，舞起乾坤剑，于是开天门。
他如今所站的地方，并非屋中小院，而是一片山野，与桃花镇后山有些像，但又不全像，既熟悉也陌生。
他走了一天一夜，发现了一个问题，这地方毫无生机，不曾见过一只活物。
他肚子实在饿得紧。
天上晴空万里，一阵狂风拂过，周自然不由双脚使劲，浑身发力，衣衫猎猎而起。那片青乌之云似乎从比天更高的地方压了下来，压过云层，压在这片山林之上，仿佛爬上某棵树顶，便触手可及。
轰隆隆！
金色、白色的雷电闪烁乌云之中，形成一道蓝色雷电裂地。
嘶嘶嘶——
雷电所过之处，地上硝烟便起，周自然开始吓得脚软，然而他却发现，树与叶摇摆，风还在狂舞，
他忽然却丝毫感受不到了。
他就像不属于这个狂乱的世界的人，但又安静地观察着这个狂乱的世界。
那道蓝色雷电从他身上穿过，简单穿了过去，他毫发无损。
他就像一个虚无之体。
雷电之后，一只紫色的鸟儿从上空飞过，有只棕毛猴子借着树丫不停翻跃，那位年轻的和尚赤脚走在山间。
“小光头！”
小光头这个名字，是李萱儿给和尚起的，那时他还不是含光寺的住持，李萱儿也还是少女。
李家到寺中上香，李萱儿见这年轻和尚长得俊俏，在婢女的怂恿下没忍住**了一番，就叫他小和尚，当时李誉在旁。
李誉那会儿更小，只认为姐姐是喜欢上这个和尚了，于是找上周自然一同潜入含光寺，要这“小光头”还俗娶李萱儿，但是这和尚说话极有趣，颇得两位少年郎喜欢，玩笑过后，俩人又多次潜入寺中与和尚聊天，关系还算不错。
想起往事，周自然露出消融，脚程快了一些，赶到年轻和尚面前，直冲他摆手、阻拦。
和尚却似乎看不见他，而且他的身体始终如虚无，他一次次阻拦，和尚便一次次从他身体穿了过去。
这来回之间，便到了一处湖泊，周自然四下张望，有些发愣。
这不是那晚他们教训麦明那个湖泊么？
但好像又有些不同，眼下四周的树要更矮更小一些，有些树还是没见过的，湖泊的水面，也更加清澈一些，清澈到尽管有只庞然大物藏在水底身处，周自然还是一眼瞧见了。
“我去，大蟒蛇！”
他惊叫了一声，随即更加疑惑。
难道那只桃花状的灵运跟毛丫头离开后，这湖中便又来了个新主？
此刻的湖面上蒸汽腾腾，水温很烫。周自然才想起刚才那道蓝色雷电，似乎没入了水中。
轰隆！
乌云上的金、白两色闪烁不绝，耳畔又传巨响，一道蓝色惊雷直接击入水中，马上便听见那条大蟒蛇发出一声长吟，极其痛苦。
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云中天雷持续击下，到了后面，周自然才发现水里那条巨蟒正不停往上游来，只是似乎受了极重的伤，行动十分缓慢。
他不知道天上究竟降了几道天雷，总算看见了那条巨蟒浮出水面，它的身躯极大，呈青蓝色，粗细可抵三名成人环抱，长度更甚，若是伸直了身子怕是湖泊根本容不下。
等等……
这似乎不是蟒蛇……
它有一只脚，不，更像是爪。
它的头上还有两个小犄角，虽然很小，但在周自然细察之下还是发现了。他之所以细察，是怀疑这条东西不是巨蟒，而是……蛟！
这条湖蛟昂起脑袋，又是一道天雷落下，正中两个犄角之间，将整个头颅击得垂下丈余，它疼得闭上了眼睛，使劲摇晃几下头颅，然后再次昂起，天雷再下，如此反复，它就像是个倔强的孩子，始终不愿听从父母之命。
周自然看得震撼，湖蛟的头颅在一次次雷击之下鲜血四溢，染红了沸腾的湖面，更染红了它的身体，狰狞可怖，但同时又有一股庄严，有一股肃穆。
那只紫色的飞鸟似乎很担心湖蛟，四下盘旋，一直想飞到湖蛟身边，奈何每每靠近，都会被湖蛟甩尾震开。
棕毛猴子要镇定许多，它蹲坐在岸边，直勾勾地盯着湖蛟，眼中的担心藏得很深，更明显的是羡慕，是肃然，是敬意。
年轻和尚皱起了眉头，看它一次次垂下脑袋，再一次次昂起，终于没忍住劝道：“第四百五十九次，还剩五百四十一次，你坚持不下去的。”
湖蛟的巨瞳缓缓转去，只朝和尚看了一眼，虽然暮气沉沉，却显得十分坚定。
和尚长长叹息一声，在原地坐了下来，双手合十，口中喃喃有语。
忽的，他周身金光显现，形成一个有四五丈高大的金色虚影，同他那样双手合十，同时间，一道金钟形态的金色气息笼罩在湖蛟头颅之上。
佛音无量，法相庄严。
天上雷击更加频繁，一次次接连落在金钟之上，也一次次落在和尚的法相金身之上。如此一来，便为湖蛟争得了一些喘息时间。
它没有拒绝和尚的好意，也知道和尚如此要付出多大代价。
它管不了那么多了，已经走到这一步，若不能渡劫成龙，便灰飞烟灭罢！
周自然从最初的震惊骇然，到后来的平静淡然。他就坐在和尚身边，看着和尚的法相被毁，看着那道金钟消散，看着湖蛟再次昂起头颅迎接天雷。
和尚在默默数着，他也在默默数着。
九百九十六、九百九十七、九百九十八……
他的心就像和尚一样，像那紫色鸟儿一样，像那棕毛猴子一样，揪得紧。他甚至站起了身子，大声朝那条湖蛟喊道：“抬起来！加油！抬起来！”
湖蛟的头颅摇摇欲坠，晃来荡去，使出了平生认为最用力的劲头，然而，它还是倒了下去，以头颅延上半身倒在岸边，余身没在水中。
天上青乌之云经久不散，金、白两色雷鸣闪烁，似乎也在等待这条桀骜不驯的湖蛟醒来，似乎也想给它这么一次机会。
然而，它还是渐渐失去了生机。
紫色的鸟儿停靠在湖蛟的头颅上，绕着它的眼边四处跳动，想要把它叫醒。棕毛猴子在湖蛟身边待了片刻，不想再看，自顾跑回了山林，和尚抚着水蛟的下巴，诵了句佛号，在四处布下了一道庞大流光，沉重叹了一息。
唯独周自然这位自始至终的旁观者，已经泪流满面。
这条湖蛟与他本没有关系，它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它，但他心中就是莫名伤心，止不住。他想去抚摸它，只是他就只是一道虚影，接触不了任何东西。
他浑身像是没了力气，是刚才喊得太用劲了么？他也不知道。
他就这样，沉沉地睡去了，不知时月几久，再睁开眼时，只觉浑身虚脱，那位可爱的姑娘坐在床边，一脸关切。
苏鹿见周自然醒了过来，既放心，又担心。
放心的是，这呆子没死去，担心的是，这呆子似乎真的呆了。
周自然醒来后，便自顾走到宅门的门槛处坐下，看着屋外的河流怔怔出神，任她如何叫唤也没有反应。
苏鹿百思不解，跑到他跟前使劲摇晃他的身体，一连叫了十几遍呆子，周自然总算浑浑噩噩地看向她，问了个古怪的问题：“苏姑娘，灵运是活的么？”
苏鹿被他这么一问，想了想，答道：“灵运有意识，所以才会有灵运眷顾这么一说，但你说是活的死的……这却把我问倒了。如果只有活物吸食灵气较多而成灵运，那说灵运活的自然没问题，但你比如说风、雷此等天地造化所形成的灵运，你说它活的死的？又或者说上古异兽死后残留气息所化，它又是死的活的？这东西，说不通透。”
周自然听罢，抚了抚丹田下方，而道：“我感觉它是死的。”
苏鹿不解，正要作问，周自然先开口道：“你说你给我这份灵运是歪道士让你抓给我的，你到含光寺后是小光头将它交给你的，最后是你把它塞进了我身体里。这却未必就是它想要眷顾我。”
苏鹿一个板栗敲下去，骂道：“你个呆子，纠结这些作甚，我跟你说，如果灵运不喜欢你，就算我强行把它从你鼻孔里塞进去，它也能从你耳朵出来！要不高兴了还能把你的身体撑坏！”
周自然抢话道：“可如果它是死的呢，它根本没有意识，换个说法，当时如果你将它塞给自己，塞给陶正，塞给毛丫头，塞给李誉，塞给谁都好，说不准它都会直接窜进去，因为它是死的，别的灵运我不清楚，你给我这份灵运……可能是死的。”
苏鹿有些恼，周自然这话在她听来便是歪理，也搞不懂他为何纠结这些，干脆问道：“废话少说，你开天门没有？”
周自然点了点头：“开了。”
苏鹿闻言便又欢喜，笑道：“好，那我再观察你一天，如果你安然无事，那我便功成身退，你我到时就要相忘于江湖了！”
周自然又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
苏鹿以为他动了离别之情，便老气横秋地安慰道：“江湖很大，人也很多，等你有机会出了这座桃花洞天，你会遇见很多个人，也会惜别很多个人，你要习惯这种事情。”
这句话，是当年那个教她拔刀的人说的，如今照搬过来，当真是自有一股潇洒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