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孙府里来了一些生面孔，他们悬配青剑，身着红衣，绣有佛莲，当是唐国本部御史，受命前来调查含光寺住持养妖一事。
之所以出现在孙府，是因为孙府出了一件大事。
孙达文死了，小黑蛇不知所踪。
有人认为是李家做的，但此事经不起推敲，孙达文为人如何，其实孙家心知肚明，而李萱儿的性情，显然不是睚眦必报的人，相反，多次相处，其实能看出她是个懂得顾大局的女子，是以孙家商议之后，还是决定不辜负灵觉和尚的付出，请李家与衙门一同来解决此事。
巧了，李誉当时正与姐姐诉说教训麦明的事情，听此噩耗，都不由得吓了一惊，这家伙，难道这么不经折腾？
姐弟二人心情忐忑地来到孙府。
“死了有些时候了，怕是昨日下午或者昨夜里。”
听到仵作这话，李誉更加骇然，险些就要给孙家人看出端倪，幸好徐仙子及时挡在他身前，没让旁人察觉到李誉的表情，转而问道：“他衣服呢？”
便有人答发现尸体时就是如此，没有动过。
徐仙子蹲身察看了一下，松了口气，给李誉悄然使了个眼色，让他放心。衣物很干，身体也没有水泡的迹象，就算昨夜里从水中出来死了，到如今起码也该有些水湿。况且他的外衫没了……
徐仙子其实昨夜里就有怀疑，在湖下那位“孙达文”很古怪。
孙达文虽有灵运眷顾，可到底还没有进行修炼，不该有那样的修为。
一经琢磨，便断言道：“看来有人装成他的模样，将灵运给窃走了。”
九宫作为一流的仙府教宫，对桃花镇四大户来说是非常高大的存在，否然也不会因徐仙子一句话，李家便愿意让李誉随她去，如今瞧她语气坚定，便猜想她多半已经有了想法，不由都是紧张起来。
“孙师爷，立即回去让你们县令大人镇印公文，搜此刻身上拥有灵运的外乡人。如果找到了小黑蛇，便是找到凶手了。”
孙师爷此时该在衙门办公，正是报案的听说出事是孙府，便知会他一声，急忙赶来。
听徐仙子这样说，他却面露难色：“此处洞天失去禁制，外来的修士该由陆先生处理才是，衙门实在没那个能力。”
孙师爷，大有道理。
衙门在很大程度上，都只是用于管辖镇上居民，维护治安、唐律。此处洞天失去禁制让外面的修士闯了进来，本就是一方镇使的责任。
也唯有一方镇使出手，将这些外乡修士驱逐才是，让人奇怪的是，陆先生一直着手处理这件事。
孙师爷思量之下，说道：“罢了，我这就去找陆先生说说！”
红衣御史中，却是走出一人：“我去吧，你们几个，随孙师爷到衙门，一切听姚县令的调遣。”
几名红衣御史当即应是。
孙师爷朝说话的人看去，见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竟然就担任出行御史都统，不由惊讶。
御史都统有令，当是不得违背，孙师爷答应一声，便领着身后衙役与几名红衣御史，往衙门去了。
青年御史饶有深意地看向徐仙子，一脸“我什么都知道”的神情，奈何对方却是不见为净，闭上了眼睛。
他吃了一瘪，倒也没有不快，孤身出了孙府，便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往平安巷走去。
周宅处，晚风习习。
周自然坐在宅子外的石阶上，观星赏月。
他似乎终于如愿了。
心心念念要走神仙路，日日夜夜想要走出这座桃花镇，可真有了这个机会，他却突然有万般不舍，既是不舍这座小镇，也是不舍眼下的生活。
外边的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
他想起了那对年轻的眷侣，表里仁善，实则狠毒。
忽的，听巷口那边传来动静，那位玉华宗的霍夫人站在陶宅外，牵着自家孩子，正与私塾的老仙先生聊天。
小胖子陶正背着一个小包袱，走出门口，下意识便扭头朝周宅看去，见得坐在门前的周自然，脸色大喜，迈开步子。
“黑炭，你是还没睡还是睡醒了呀……”
陶正话没说完，见周宅里屋的烛光之下，拉出了一道纤长身影，脸上立即露出贼兮兮的笑容。
“黑炭，你真把她搞定了！咦？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啊哈哈，来我跟你说，我见过神仙打架，我教你，就我爹跟我娘……”
周自然学着苏鹿的模样，赏了陶正一个板栗，打断他的话，教训道：“多大的孩子，尽想些荒诞事情，苏姑娘只是暂住，还有，外边不如咱们这里，你嘴巴管好些，八岁的孩子，逢人就喊旁人小名，我跟李誉他们不与你计较，那是因为咱关系好，再差也是一个地方长大的，比不得外边，不要讨了嘴巴一时的甜，吃了大亏。”
陶正不以为意，鄙夷地道了句啰嗦。
那边的父母正在招呼他。
他应了声：“催命啊，就来了，急什么嘛！”
然而他的身体还是呆站原地，始终不肯挪开。
他看着周自然那张黑得五官不清的脸，想起从前一起上山下河的日子，眼眶突然有些湿润，说道：“黑炭，我真的走了，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的。”
周自然爽朗一笑，拍了拍他微胖的脸颊，说道：“有机会的，我过不久也会出镇。”
陶正脸色一喜，雀跃道：“好呀好呀，我去的是玉华宗，在、在、在……扬州，那漂亮婆姨说玉华宗的名气很大，到了扬州附近，一打听便知道在哪的，你到时记得来找我！”
周自然见他抬手就要指向妇人，忙出手按下，告诫道：“不是跟你说了么，别张口闭口都是得罪人的话”。
对周自然的训话，没心没肺的陶正嘻嘻一笑，听父母那边又在催促，便让周自然记得千万要去找他，然后大步跑到霍夫人身边，一家三口，随贵人出镇远行。
那位私塾的老先生，只看了一眼贫寒少年，便转身要离开。
周自然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豁然起身，大步追了上去。
他抓住了老先生的手，脸色不善：“其实我都知道的。”
老先生停下脚步，低头去看少年，平静的脸色仿佛在表达着“我知道你知道”。
周自然握紧拳头，有些稚气地问了句：“为什么？”
老先生抬袖间，甩开了周自然的手，冷淡说道：“那胡作非为的道士已经劝过你，让你不要痴心妄想，夺人气数……”
“闭嘴！”
天地之间，仿佛有一道无形之气笼罩了下来，老先生及时施展的神通，让少年撕心裂肺的嘶吼留在了方圆两丈里。
已经很久了，没有人敢这样对老先生说话，这不禁让他想到了许多年前，老先生的老先生，最爱说的便是这句“闭嘴”。
“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贱老头儿，我从识事起，便给你做饭、烧水、洗衣、拾柴、温酒，我可曾有过任何抱怨！你不念我半点好就算了，我也不奢求你有感恩这种菩萨心肠，可你为何又要这般歹毒，为何又要害我？！”
面对贫寒少年的狰狞面孔、力竭嘶吼，老先生没有半点情绪，他的回应，还是那般平静。
“周自然，今晚没喝酒，你有些过了。”
“你能怎么样！他娘的，你个贱老头儿要够狠，就直接把我废了！杀了更妙，待我下了阴冥地狱，必要向你那不懂教养的父母、心肠歹毒的老师、八面獠牙的猪朋狗友说尽你的腌臜之事！若是你想要的保住高尚的形象，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来！你坦坦荡荡的，尽管动手，别尽使些龌龊手段，背地里算计人！”
老先生收敛平静，凝出一张冷酷无情的面容，直盯着贫寒少年，叫他连衣襟亦像是铺上了一层腊冬的寒霜，冻彻肌肤。
“仙途最无情，下三境凡人之躯，叫中三境的看不起，中三境自以为修得半仙神通可以逍遥人间，哪知在上三境眼中只如蝼蚁，一念厌烦便弹指打杀，上三境已是人间正道，陆地神仙，可在天道面前，个个都是栗栗危惧！”
“人间有很多正大光明的伟大人物，口含天宪权力极大的一国之主、抬手间叫山河变色的宗门掌教，他们中有很多人自诩圣贤，到哪里都是一副君子之相，可都有着最恶毒的心肠，每当饿极了想要觅食的时候，虔诚的信徒们便能看到它们的凶狠，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要被它们那充满野蛮的利爪给撕碎！周自然，你可是以为得到了灵运，开了天门，踏入了所谓的神仙路，便无所顾忌，当初忍着的、憋着的、不敢说的，就都给发泄出来了？”
“我告诉你！那对年轻男女要是对你不喜，仍然可以当着你的面再毁你根基！我告诉你！青云山那自以为是的小真人，一拳便能叫你下去阴冥地狱，好让你慢慢诉苦！我告诉你！我一念之间，便可叫你灰飞烟灭！魂飞魄散！”
老先生声色俱厉，一番呵斥下如瓦釜雷鸣，在贫寒少年的脑海中“嗙嗙”作响。
少年那副怨毒的神情、趾高气昂的态势已是烟消云散，浑身只有冰凉。
他坐倒在地，惊慌失措，颤抖间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
少年大叫一声，回首见是那位长得可爱的姑娘，四顾间已不见老先生的身影，才发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已是过了一夜。
他咽了咽唾沫，一口气提不上喉咙，竟是哭了起来。
苏鹿被吓了一跳，忙搀着他往周自然走去。
……
在碗糕铺子站了一夜的老先生，远远看着这一幕，陈掌柜递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碗糕，被他抬手推开。
陈掌柜欲言又止，最终只叹息一声。
仙途残酷，人心歹毒，他很清楚，老先生是希望周自然能早些看透这个道理，日后才能少吃些亏。便是如今的桃花镇里，少年以为自己已经破局，以为自己已是抢得气数，踏入神仙路，殊不知，多少人藏在暗处，对他怀有心思。
少年更不知道，此前三次被老先生截断的所谓“神仙机缘”，不过是旁人给他安排的“不归路”。
老先生收回目光，看向牌坊旁的巷弄：“站这么久了，不累？”
巷弄的阴影处，走出一个青年，他身着红衣，绣有佛莲，腰间悬着一把青剑，还挂了个都统出行令牌。
“陆先生，这桃花洞天闹得这般大的动静，怎么不见你出手？”
青年话刚说完，一道流光从身上飘出，灵力的调动，顿时引来洞天福地的镇压，他早有预料，当即抚着腰间青剑。
这桃花洞天，是唐国镇下的洞天福地，他有唐国特制佩剑，自然可以化解此方天地的压制。
老先生一步踏出碗糕铺子。
这一步，是天地不见，黑暗无边。
青年御史与老先生，已是立身一处暗无边际的地方，唯一的光亮，是青年御史身上所散发的金色流光，缥缈梦幻。
老先生看着脸色得意的青年，平静说道：“你能借唐国青剑化解此方天地的压制，那我的压制你又承不承得住？一个中三境还没摸得透的小小半仙，岂敢放肆！”
青年御史只觉一股千钧重力压在背上，强撑之下，也不过须臾时间，浑身流光已然消散，整个人跪倒在地。
这，不过是老先生一个意念罢了。
青年御史没有做出反抗，在巨大的压力下，整个人的身形开始飘忽，若隐若现，似乎随时就要消失。
老先生浓眉微动，有些恍然：“是你。”
青年御史笑了，笑得随意：“半步飞升，果然名不虚传。”
老先生脸色平静，劝道：“我给足你机会了，你最好就此收手，莫要一错再错。”
按理说，两人身份差异、修为悬殊，可青年御史却是丝毫不怯，更有种趾高气昂的意味，就见他叹了一声，感慨道：“我错？我错在哪里啦！我辈寻仙，怎能甘于止境？”
他一脸向往地看着眼前的老先生，语气越发激动：“数千年来，天下间最顶尖的人物都在想方设法做这件事，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又有几许回报？我现在找到方法了，我想要去尝试，我怎么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