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踹门的女子不吃这套,就见她一步踏入小院,左手已抚刀鞘,骂道:“好你个骚浪蹄儿,中三境的半仙,有金丹护体,可保精元,随你采摘!上三境的地仙,你要能勾搭上,那也是你的本事!他一个小小的下三境修士,呸!刚开天门,连修士都不算!你采摘他的精元,与杀他有何区别?“
秦合欢双**错,盘身而起,一手托着周自然的脑袋,使失去了五感的少年倚靠在她的肩膀,阵阵体香传去,就见睡得香熟的周自然已是一脸享受。
风情山的合欢道传人,笑得花枝乱颤:“小姑娘,准你与这少年翻云覆雨,就不许我与他共赴巫山?”
苏鹿细眉迭起,当是明白对方在暗讽自己方才出门时理了理衣襟。
她话不多言,意念一动,环首刀“呛啷”出鞘,悬在半空,刀锋直指。
秦合欢脸色大变,尤为震惊。
她并非吃惊于少女这一手“御刀”神通,而是对少女能在洞天福地内驾驭飞刀,而引起发自内心的畏惧。
洞天福地,有天地压制,修士一入,如鲤鱼跳案、人入囚笼,处处受制,难以伸展,可这少女凭什么可以御气于刀?看她的打扮,绝非来自唐国京都的贵人。
秦合欢细察之下,神情松缓。
环首刀虽是悬在半空,可周围没有半点流光,亦无通透气流,换言之,少女并非施展了什么御气御物之术,而是这刀本身的问题。
她抬起雪白的手掌,纤指分离,搭在少年黝黑而带有泪痕的脸庞上,没有半点嫌弃,反是尤为钟爱,说道:“我知道那和尚给了你一份灵运,而你将这份灵运给了这少年。下三境的精元,任我采摘我也不屑,我感兴趣的,是这份灵运罢了。”
苏鹿早有预料,听秦合欢说来,更觉无耻。
其实她大可不必管,眼下当是急切离开这破地方,到外面的天下找个僻静之地,一句冲破境界牢关才是,可她想起了少年昨夜泪流满面的模样,便忍不住要管上一管。
一步踏出,气河倒灌,窍穴堵塞十之八九,苏鹿顶着天地压制,一步踏起,落地已在木床之前,她以手作刀,斜劈而去。
身后环首刀飞掠而至!
秦合欢急忙放下周自然,侧身避开掌刀,一步从木床跳出门外,期间身姿旋转,轻易避开飞刀,落身已在小院之中。
她看着屋里的少女,脸色满是警惕与不解:“你这样肆无忌惮地使用灵力,就不怕引来一方镇使的关注?”
话刚说完,她忽觉背脊有沉重压力,只皱了皱眉头,便一脚蹬地,退出了小院。
她很清楚,这就是她刚刚说的,一方镇使的关注。
苏鹿长吐一口气,看向睡得香熟的少年,脸色委屈。
她一步踏入仙途,向来大道通坦,哪知一入此方天地,便屡有不顺,难免烦闷。
有一个秦合欢,就会有第二个,在她看来,这小子孤苦伶仃,毫无依仗,本就不该踏入神仙路,只会平白惹来祸端,只是每每念及对方有今日的灾祸,都是因为自己一刀折损了他的气数,便更加心烦意乱。
“你说你个呆子,大晚上的乱跑干嘛?要不是撞见了我,你哪里会有这般诸多劫难。”
……
……
含光寺矗立在山脉之上,自从出了“和尚养妖案”后,寺上的僧人每日都在减少,直至灵觉和尚在碗糕铺子里金身消散,整座佛寺已是廖无人烟。
三道身影,出现在含光寺的佛塔下方。
留在佛塔下的,是陈岐山的青衫随从。
陈岐山与另一人走进佛塔,直登十五层。
此人身着御史红衣,腰里虽然没有都统出行令牌,所悬青剑却尤为不同,便是衣上绣佛莲的金丝亦比寻常贵气许多。
陈岐山知道,他并非普通御史,出自长安司妖监,老天师座下门生,怎么可能会是普通的御史?只凭他谴退其他御史,独自随陈岐山来到含光寺,其中便有玄机。
仿佛看穿了陈岐山的心思,御史直白说道:“你不必有顾虑,这件事尚有内幕,我来此只是做个见证。”
陈岐山眼睛一亮,却是大为不解,御史抬手说道:“先带我去看看狐妖,再说余事。”
二人直往上爬,很快便到了十五层,然而和尚法相金身、狐狸形态的蓝色光华、金光弥漫的金鼎都消失无踪,唯有大日白光,暑气洒来,空气炎热,风也炎热。
御史蹲**子,在原先金鼎所在位置感受了半晌,而道:“这只狐狸的来历,你知道多少?你最好坦白,我直说了吧,师傅他老人家是站在陈氏这边的,如果你想我帮你,那你最好别隐瞒什么。”
见身边的贵公子欲言又止,御史笑道:“我若要害你,在案牍上做些文章便可,何须费此周章?”
陈岐山思量片刻,还是将那夜里所见,讲了出来。
御史几番盘算,便站起身子,说道:“如此说来,确实是我唐国理亏在先,但错在于你陈氏,本就不该与妖狐定下这个条约。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错的,严格来说,陈氏算不得无辜。”
听御史一针见血地指出病根,陈岐山虽同意,却没有丝毫责怪自家先祖陈南书,如果自己站在先祖的立场,未必就比他做得好了,毕竟后来数十年陈南书励精图治,给陈氏奠基的作为是实实在在的。
“陈氏先祖做的没错,你觉得那是错的,那是因为你只看到冰山一角而已。”
声音一响,二人都是为之一惊,只见楼梯里走上来一道身影,颇为高挑,明明穿的是一袭长衫,儒士打扮,可顶上束发的却是象征道义的莲花观,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更具法家威严。
陈岐山咽了咽唾沫,急忙弯身施礼:“陆先生。”
御史脸色微变,看来也猜到了老先生的身份,当即也施了一礼,而道:“司妖监门生,袁老天师座下第三弟子,贾曜见过陆先生。”
老先生走到窗边,看向桃花镇后山的方向,说道:“你觉得陈氏先祖做错了,是以为狐妖先陈氏坐守此处,它便是此处主人了,其实不然,含光寺的住持,灵觉和尚,才是此方山主。四百年前,曾有千年蛟欲成龙身,在此处渡劫,你二人可知晓?”
贾曜与陈岐山对望一眼,相顾摇头。
来时,贾曜已查阅过关于桃花洞天的所有案牍,大抵是陈氏上表的内容,但正如与狐妖的条约,有些隐秘事未表也是不稀奇的,然而陈岐山本人对于所谓千年蛟渡劫一事,却也是一脸茫然。
老先生继续说道:“渡劫一难,说白了,便是与老天抢道理,逆天而行,承以天谴。和尚作为此方山主,不仅同意那条蛟渡劫,还在过程中全力支持,为此连法相金身都被毁去了,只是天雷滚滚,和尚护得了那条蛟,却阻不了天威盛怒,致此方生灵涂炭,死的死,逃的逃,到最后……偌大的天地,只剩下和尚一人,而他法相被毁,不久也在此坐化。”
贾曜不解,问道:“可是先生,若和尚四百年前就已经坐化,又如何来今日的养妖?”
老先生看他一眼,答道:“和尚为什么是此方山主?因为他本就是此方天地自然的造化,是整片山林孕育出来的一份山灵,既然上古异兽死后残留的气息可长存不灭,山灵为何不行呢?”
二人大惊,陈岐山问道:“和尚是一份灵运?”
老先生摇摇头:“是,也不是。他以一缕精气神残存,但又碍于其山灵的身份,离不开这座桃花洞天。在千年蛟渡劫过后,天威之下,没有任何生灵敢踏入这片小天地,和尚孤寂许久,难记时日,后来,因为没有生灵吞纳,此方天地的灵气越来越充沛,有只胆大包天的狐狸……没忍住闯了进来。”
陈岐山会意道:“它便是妖狐!”
“不错,狐狸每日吐纳着充沛的灵气,和尚孤独久了,想着远远有个生灵相伴也好,并不打搅,一日一日过去,狐狸便觉着这地方是无主之地,它那会儿已小有修为,便担起了山主之责,几番折腾,开始有其他生灵进入此处,和尚乐见其成,于是连想在此处建佛寺,也要向它打个通报了。”
“但随着狐狸修为越高,它越能发现和尚身上有一份庄严,与此方天地灵气契合,它并不傻,很多事情一下子便猜到了,于是又开始小事自理,凡有大事便与和尚商量。后来,有个姓陈的青年到此,被和尚拦了下来。他的来意,和尚很清楚,如果这位青年不是位谦谦有礼的人,就要当场毙命,如果这位青年没有与狐狸讲道理,谈条件,那他便离不开此处小天地。如果狐狸没有答应青年,那他也无法轻易建成桃花镇。”
“万般因果,皆有业报。如此,你们可还觉得这位青年当初做错了?”
二人渐入思量,均是无言,其中陈岐山感触最深,倘若先祖死在了和尚手上,又能如何呢?那时陈氏还没有壮大,死一个陈南书算什么,唐国会继续遣人过来吗?兴许会的,但肯定不会为了陈南书,而是为了镇印此处洞天福地。
又或者说,在陈南书死后,有别国势力入占也未可知,毕竟天下诸国,能镇印洞天福地的,不止一个唐国。
“这就是桃花洞天所谓不为人知的内幕了。陈太守举荐含光寺担任此方镇国一职,并没有提前与和尚商量,算是赶鸭子上船,有私心。想陈太守此事如此,对于其他事情的处理未必没有类似了,遭逢此难,也不无辜。”
陈岐山闻言,想起父亲平日里行事的方式,脸上微微发烫。
老先生将事由讲完,看向贾曜,问道:“关于‘和尚养妖’和‘陈氏荐含光寺担镇国’的案牍,打算如何写?”
陈岐山脸色一变,心中欣喜,敢情陆先生对陈氏已是下了心思要帮忙?道士!道士诚不欺我!
贾曜的脸色变得庄重起来,答道:“养妖一事,和尚既是山灵所化,又是此方真正山主,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如实着墨,陈氏先祖与狐妖立条约毕竟不符伦常,陈公子最好做好准备,安排人手进驻长安应对,朝堂之上,少不了有人要抓住此事陈氏进行弹劾。”
陈岐山点了点头,此事如此,尚有回旋。
贾曜说完,沉思良久才继续道:“陈大人举荐含光寺担此方镇国一职,有私,然公大于私,所行所虑,以我朝再设一方镇国之寺,扬国威在前,以陈氏托此得以福报,荫护子孙在后。”
陈岐山长长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他退后两步,朝眼前俩人施了个大礼,恭敬道:“谢陆先生诉清原委,谢贾大人抵笔之恩。”
贾曜摆摆手,随即作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与陆先生有些隐晦事情要谈,可否请陈公子避让片刻?”
陈岐山拱手退去,贾曜则看向老先生,问道:“先生与那姓袁的可见过面了?”
老先生并未作答,只是平静地回看贾曜,以待下文。
贾曜长叹一声,弯腰施了个大礼,郑重道:“晚辈此行前往,实受家师重托,请陆先生务必阻止袁简玉夺取桃花气运,此事牵涉唐国气数!尤为重要!”
老先生轻哼一声,并没有问出“你家老天师怎么自己不来”这样的话,老天师在长安日理万机,自是不可脱身,至于为何明知袁简玉心怀鬼胎,却仍放任其行,个中秘闻,实非老先生感兴趣的事情。
“我自有主张,你退下吧。”
贾曜皱了皱眉头,他心中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比如他认为,老先生应该着手清退掉洞天福地中的外乡人,对一方镇使来说,这轻而易举,其次应该马上寻找袁简玉的下落,将其镇压,以免对方汲取桃花气运后修为大涨,更难对付。
但他也知道,这位“半步飞升”的老先生,是自家师傅也要敬让三分的人物,所想所作,怕不是他能指手画脚的,迟疑片刻后,总归还是选择沉默,施礼退了下去。
老先生透过窗户,看着贾曜的身影离开了含光寺,而陈岐山与身边的随从,则走进了那座大雄宝殿。
又过了很久。
他忽然叹了一息,显得有些沉重。
老先生迈开脚步,拂袖引出一道禁制出现在十五层的楼梯口,而后继续往上走去。
佛塔一共有四十九层,每一层是一个环形,越往上,便越小,所以四十九层的空间,就只能容纳四五个人。
四十九层开有四扇风窗,日光应该是照得进来的,可是这处只能容纳四五个人的空间,黑暗无边。
倒也有一道光,金芒灿烂,隐有密语禅音,连绵不断,这是一座法相金身,灵觉和尚的法相金身。
金身的脑袋忽而微微一侧,笑道:“陆施主,陆施主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