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个斜风细雨的夜晚,车轿沿着山道,一路往老城中赶去。
周自然放下车帘,将黄鸟儿抓回轿厢中,他算是发现了,这卧龙山就是个五行水盛之地,自来到这里,便时常下雨,特别是黄山附近,或大或小,几乎是每日不绝。
此时的他,自然不知道这背后的原因,实为云中君选择了此地作为天下云墓之处。
公孙少壁入轿后,只简单与周自然说了几句,便沉沉睡去了。
周自然当是理解,历经黄山诸多事宜,他何曾不是满身疲倦?早些时候不过是紧张所致,消了困意,公孙少壁中途折返来救他,着实让他颇为感动,眼见对方睡得深沉,更是感激。
如此想着,听外头沥沥小雨,他轻抚着黄鸟儿的羽身,便也有困意袭来。
陆二白倚在轿厢外,细雨连绵,拍打在他的脸上,倒是显出一副享受的神情,然而只待片刻,似是想到了什么,他豁然睁开眼睛,一脚已是踏出,朝前方急掠而去,只留下一句:“你且带公子回家,我去一趟欧阳府!”
……
……
欧阳府内,一片肃杀。
多有人藏在屋内,不敢出来,每每透过门隙嗅得一股血腥,不禁都是瑟瑟发抖。
祁平川疯了的消息,在家仆中口口相传。
而欧阳府的掌事们,现如今正在舒心苑里……
舒心苑里的徐夫人,向来居于内堂的里室,而里室之外,此刻置有一张木椅,木椅上正坐着一道满身血污的身影。
他披头散发,在连绵细雨下所展现出来的气度,并非狼狈,而是不羁。
但他的神情显得很是疲惫,若非双手撑着身前的四尺剑,恐怕随时都要失力倒下。
地面上,有几滩血红,还有几具尸体。
欧阳余烈带着一众亲族前来,却发现欧阳连烈没有跟上,而欧阳贺炎似乎并没有打算先手出招,因而他略作思量后,便遣了几名元婴初期的族人对祁平川出手。
结果很明显,每一个踏入院中的人,都会死于祁平川的剑气。
然而……随着每一次出手,祁平川的气色也越发差了,时至如今,已是眼帘不抬,目难视前方,身形更是摇摇欲坠。
“大伯!你还在等什么?”
欧阳贺炎的脸色惊疑不定,他来此一趟,其实更多是抱着前来撑场子的想法,不过希望由欧阳余烈与欧阳连烈联手将祁平川拿下。
然而眼下欧阳连烈不见踪影,欧阳余烈一人又怕不足以稳握胜券,其他实力低下的亲族更不用想。他张了张口,想让欧阳余烈一起上,可是转念又觉不妥。
自己毕竟是长辈,一身登入九品的修为,如此尚要丹室之境的欧阳余烈助拳,未免太过丢人。总归是骑虎难下,他便冷哼一声,提步踏入院落。
欧阳余烈心中长叹一声,脸上却也露出喜色,其余亲族更是放下心头重担,若欧阳贺炎再不出手,谁知道欧阳余烈又要遣谁上去试探祁平川。
虎豹纵颓,而有余威。
这些修为远低于欧阳贺炎的亲族害怕,欧阳贺炎自己又何尝不怕?遥想当初西阳关一战,他可是亲眼目睹祁平川以一人之力,连斩五名同榜剑修,那一幕给他留下的震撼太大了,以至于纵然眼前的祁平川颓势尽显,他这踏入院中的一脚,仍似过了千百年。
可他,终归还是踏了上去。
下一刻,摇摇欲坠的祁平川终于一动。
一瞬间,在场众人均是心神一震。
适才欧阳余烈遣了几名亲族试探,可祁平川并没有任何动作,皆是四尺剑中散出剑气,而祁平川只会在剑气之后显得更加疲惫,仅此而已。
可眼下,他动了。
祁平川抬起眼帘,看向了踏入院中的白首老翁,双眼虽无神,却直令欧阳贺炎浑身一颤,对此,祁平川倒没有多少反应,只艰难地尝试站起身来。
他很明白,欧阳贺炎虽是胆小惜命,但此人的实力,总归不是适才几个元婴修士可比。
欧阳贺炎此刻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既是胆怯,亦是不甘,还有愤怒。
这算什么?对方一个眼神,一个毫无气势的眼神,竟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到底活久成人精,眼见祁平川准备起身,且看他动作艰难,便手起法诀,准备先发制人。
忽而,里室走出了一道身影,将手搭在祁平川的肩膀。
“好好坐着吧。”
这身影,自然便是徐夫人了。
她虽是保养极好,却到底没有修习驻颜之术,乍一看去,也是甲子老妇的模样,只是举动间又全无老态,就见她弯**子,从四尺剑的剑身之中,拿出了一把三尺细剑。
“这些年来,一直都是你照看我,今天,也该我了。”
“好久没使剑了,且热热身子。”
徐夫人抽出细剑,便在空气中挥甩几下,看似毫无章法,实则借着这几下,已将长久以来未曾调动的灵力灌引全身。
欧阳贺炎脸色一顿,二十年前,徐夫人身负重伤来到卧龙山,在同意搬入欧阳府的时候,一身修为已跌落至丹室初期,难不成这二十年间,她已经有所突破,登位入品大师之列?
欧阳贺炎尚在思疑,却是欧阳余烈踏入院中,义正言辞地说道:“祁先生在卧龙山大开杀戒,又在我面前杀我府人,难不成还有理了?”
徐夫人面色从容,半倚在木椅上,笑着回道:“不消几时,你们七姓大族多有人都会来讨说法的,那时候再一并解释了吧。”
欧阳余烈冷哼一声,转口又道:“在此之前,还须夫人给我一个交待!”
徐夫人轻弹剑身,反问一声:“哦?”
欧阳余烈再朝前一步,怒道:“我儿之死,全凭祁先生一人之话,毫无旁证!我现在怀疑——淳儿之死与他有关!”
徐夫人瞥了一眼里屋,确认竹子已经悄然带着周可人离开后,冷笑道:“欧阳余烈,你可自信点,把怀疑去掉。”
满场静谧,只有哗哗雨声,更加刺耳。
就听场间忽起一声长吼,欧阳余烈信手一指,骂道:“老匹夫!当真是你——”
话语落下,欧阳余烈一步踏出,双手成掌,进势间散发火热气流,瞬间将周围细雨蒸发,一身丹室修为展露无遗,掌间赫赫生风,直拍向祁平川。
徐夫人目光一紧,身法已动,先是一剑刺去,气意之下,竟将欧阳余烈掌间的气流震散,随即三尺细剑在手,在漫天细雨间展开密集剑势。
欧阳余烈见此威势,当是不敢怠慢,一手烈火掌下,丹室后期的修为尽显。
二人交手间,欧阳贺炎便在旁看得十分清楚,心中稍稍安心,所幸他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徐夫人到底不是什么惊才艳艳的天才,二十年养伤,也只能将修为恢复到丹室之境的后期。
世间修士云云,真正能踏入入品大师之列的,只有小部分,像欧阳贺炎这样的人,不过是凭着活着的年月久一些,厚着脸皮向老天讨了机缘而已。
然而,同样是丹室后期的欧阳余烈,在与徐夫人的交手中却渐渐出现劣势,见此状况,欧阳贺炎当即精光一闪,口中已是叫喊出来:“四季心诀!”
话落,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惊呼道:“大家小心!山居剑意!”同时间,他身法一进,已然掠向徐夫人。
闻听此言,在场众人都是脸色一变,就算没有涉入战局,却纷纷运转灵力,灌溉全身!
在战局中的欧阳余烈更是皱起双眉,见欧阳贺炎赶来,当即用尽全力去牵制徐夫人,然而在徐夫人两个剑花的虚晃下,他还是让对方脱离了战圈。
四季心诀。
山居剑意。
藏剑山庄镇庄之宝也。
四季心诀,乃藏剑山庄不外传心法,只授嫡系,便连外戚亲族亦没资格修习。
须知寻常修士打斗,往往需要动用灵力,或增强攻击、或御气御物等等,而藏剑子弟根本无需如此,凭着四季心诀配合剑招,在不消耗丝毫灵力的情况下,便可在挥剑中积累剑气。
如此一来,藏剑子弟在战斗中往往越战越强,但体内灵力又始终充沛,叫对手好生难受。
徐夫人正是凭着这一点,在与自己修为相等的欧阳余烈手中,渐取优势!
而山居剑意,则是藏剑子弟独有剑意,以剑气为基,暴发出惊人剑意,致以对手强大威压,剑气越磅礴,威压便越强,与挥剑积累剑气的四季心诀配合,简直天衣无缝!
就见徐夫人的身形在半空落下,立于祁平川身后。
她手中细剑气流涌动,在两个剑诀的变幻下,剑气四开,形成一道又一道剑状剑气,共计十二,以她与祁平川为中心,团团围住。
随着剑状剑气形成,一股莫名威压顿时出现在众人体内。
在场众人,除欧阳贺炎之外,竟都跪倒在地,一时间体内气河翻滚,大有溃堤的迹象,无不是纷纷调动心法,以作缓解。
欧阳贺炎虽是不至于如此,一时间却奈何不得徐夫人。
因为此刻的徐夫人,手中细剑的剑气大盛,而四周更有蕴含剑意的十二剑阵,便是身为九品大师的欧阳贺炎,若想强行破掉此时的剑阵,不免都要付出代价。
与之相比,倒不如等徐夫人手中细剑的剑气削弱,再作打算。
欧阳贺炎走到欧阳余烈身边,传其一道精气,顿使欧阳余烈体内舒畅不少,遂站起身来,看着眼前十二道盘旋中的剑状剑气,也看向剑气里的徐夫人。
“你果然通晓四季心诀!”
面对欧阳余烈的不甘,徐夫人温和笑道:“我虽是天赋平平,但毕竟也是藏剑山庄本家之人,你们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千方百计让我搬进欧阳府?”
欧阳余烈的脸色几近抓狂,既是丧子之痛,亦是被徐夫人玩弄而愤怒,就听他道:“二十年来,我欧阳府可曾亏待过你!你始终不愿将四季心法传授便罢,为何还要害我淳儿!”
徐夫人却是脸色一冷,寒声道:“是欧阳淳要害周自然在先!祁平川不是没有劝阻过欧阳淳的,你那宝贝儿子执意如此而已。”
欧阳余烈目光阴寒,他原想问周自然到底是谁,可如今细想,追究这个却也无用,便转口道:“现在透露四季心法,我保你与祁平川出卧龙山!”
欧阳贺炎听闻此言,脸上亦有期许,附和道:“眼下卧龙山各处都有人对你们虎视眈眈,祁平川如此,你何尝不是,想要四季心诀的毕竟不止我们一家,你现在说出来,还能讨个脱身,若被其他人抓住,可就说不好。”
徐夫人想了想,却是笑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满身疲惫的祁平川,说道:“咱们其实也活得够久了吧?”
闻听此言,欧阳余烈与欧阳贺炎的脸色都是一沉。
祁平川身子颤了颤,并无动作,看向徐夫人的目光却罕见地露出了激动的情绪。
徐夫人见状,脸色微微有了变化,似有淡淡感伤,再问道:“你说过,你会尊重我的一切决定,半辈子都是如此,眼下……我想尊重你的决定。只要你想活下去,我便将心诀告诉他们算了。”
听得这话,欧阳余烈与欧阳贺炎阴沉的脸色又有希望复燃,欧阳贺炎赶紧道:“说出心诀,对你们丝毫没有害处,更能受欧阳府保送出卧龙山,若你们有什么条件,也可以提出!”
然而,徐夫人的话却让祁平川目中的激动渐渐消无。
徐夫人看来有些失望,她甚至皱起了眉梢,又追问一句:“只要你现在有任何想法,我都尊重你,你要不要离开,要不要活下去,只要你点头,我便告诉他们。”
祁平川闭上了眼睛。
欧阳余烈与欧阳贺炎,包括徐夫人,都以为他陷入了沉思。
好久。
好久。
四周渐渐传出许多动静,有打闹,亦有喝骂,看来那些来找祁平川讨说法的人,已经到了。
欧阳余烈与欧阳贺炎不由都是紧张起来,正欲追问,却见祁平川猛地睁开双眼。
欧阳余烈脸色一紧,当是以为祁平川有了决断,正欲追问,便见祁平川豁然站起身子。
在祁平川睁开双眼的时候,与欧阳余烈不同,欧阳贺炎目中闪过一丝担忧,因为他发现,祁平川眼睛里的无神不见了。
在祁平川豁然起身时,欧阳贺炎更是脸色大变,一步拦在欧阳余烈身前。
对他来说,这一步,大概是他惜命的一生中走得最为豪迈的一步,也是最错的一步。
走这一步,凭的完全是本能,欧阳余烈毕竟是他亲侄,更是欧阳府家主,今日的祁平川,丝毫气势也无,因而欧阳贺炎潜意识中对祁平川的忌惮便悄然减退了许多。
在他看出祁平川是要动手的一刻,他便也动了,那一个瞬间,他大概觉得自己可以拦下祁平川。
……
斜风细雨不须问,晚秋自是故人归。
祁平川回来了。
那个一剑涤荡万物的剑修似乎回来了。
徐夫人就觉手中一松,细剑已被祁平川夺过,其中剑之气意非但没能伤他分毫,更在须臾之间被他炼化为己用。
秋雨寒风,身斜剑已去。
杀死欧阳贺炎的,不过是一剑而已。
祁平川手提细剑,站在风雨之中,看着欧阳贺炎倒下的尸体,一时间并无任何动作。
许是徐夫人没了剑,周围的剑状剑气逐一消散,所结十二剑阵便也消无,可在十二道剑气消失的同时,祁平川手中那把细剑的锋芒却似更盛。
徐夫人接过倒落的四尺长剑,怔怔地看着那个立身风雨,一动不动的高大身影。
……
此时的欧阳余烈,已退到院外。
他好歹也有着丹室后期的修为,在欧阳贺炎赶来护住自己的时候便已有所警惕,是以祁平川电光火石间斩杀欧阳贺炎,他便趁此时机退出了战圈。
是他认为的战圈。
而祁平川的战圈,岂止一座小院。
天上响起一记惊雷,掩盖了地下一位老妇的惊呼。
“轰——”
“不——”
祁平川手中细剑一转,映出云海雷鸣闪烁。
他轻轻抬脚,然后踏下。
一点气意从他踏出的脚下出现,随即如涟漪般散开。
风起了,不……不是风,风杀不了人。
小院外的欧阳氏亲族,一个个七孔出血,相继毙命,欧阳余烈更是大惊失色,慌乱间转身便要逃去,可脚刚抬起,他便感到有一阵寒风从身后传来。
很冷,大概是很冷的,只是片刻的感受。
小院之外,无人生还。
……
徐夫人的脸上已经湿了,既是雨水,也是泪水。
她抱着四尺剑,踉跄着步伐奔向祁平川,奔向那个正缓缓倒下的高大身影。
祁平川的身体很重,倒下之际徐夫人明明出手将他接住了,可却因为力气不够双双倒在夜雨中。
她急忙爬起身子,将他抱在怀里,活了百年岁月,她的脸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慌张过,这个年过百岁的老妇,此刻慌张得像个孩子。
“我说了。”
“我说了。”
“我说了啊,我说了啊!”
“这次我尊重你啊,我说了啊。”
“你为什么还要迁就我,为什么还要迁就我啊!”
小院里,老妇的声音很是沙哑。
两把剑淌在夜色中,两个人倒在细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