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朗朗，星光倍繁，没有雨水的卧龙山，仿佛天空都要更为高阔。
那座老城里，有一道朱色的大门敞开，迎来了几道身影，皆是位高权重之人，相继穿过一进门、二进门、三进门，再径直走入内堂中。
这是数月前的卧龙山，也是数月前的伶舟府。
彼时，卧龙山主尚未易位。
伶舟越虽为卧龙山主，可年岁却是七府家主中年岁最小的一位，不过三十有七，正是满腹改革论，壮志踌躇时。
眼下，他正抬膝坐在高位，一手抚额，一手抵案桌，手指不时敲打，在静谧的内堂中发出阵阵轻响。
“拜见龙首。”
四道声音，同时在内堂响起，将陷入沉思的伶舟越惊醒，他抬首看清来人，赶紧将脚放下，坐以正姿，抬手间又向着四人道了个“请”字。
四人分别走到客椅间坐下，便有仆人上茶。
伶舟越一脸正色，疑惑道：“公孙大哥、上官大哥，长孙大哥，司马大哥，不知深夜前来，有何要事？”
下位一人皱了皱眉，而道：“今日早会，龙首提及夺回茫荡关一事，我四人回去又琢磨了一番，觉得事不可为。”
此人年岁五十，身材健硕，面相威严，与公孙少壁颇为神似，当是公孙府的家主，公孙从虎是也。
伶舟越脸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对此似乎有所料及，看向余下三府家主，长叹一声，半响才道：“西楚强攻，无非两个目的，吞并常州而扩国土，拿下黄山而夺传承大阵，四位兄长，你们认为常州子民是否愿意沦落西楚统辖？你们可认为祁氏愿意拱手相让黄山？”
四人相互对了一眼，又是公孙从虎说道：“十年前与西楚一战，何等惨烈，若非紧要关头有祁先生力挽狂澜，今日卧龙山是怎样的景况谁又可知？眼下既是太平，当是休养生息，稳固实力。”
伶舟越摇了摇头，脸色黯然地闭上了眼睛，半响才道：“若是西楚再攻一次呢？”
四人一时无言。
伶舟越睁开双眼，其中精光尤盛，继续道：“茫荡关外，四野空旷，只要拿下茫荡关，西楚有什么举动我们可以一清二楚，可茫荡关在西楚手中，他们一可借此屯兵休整作中转，二可暗里遣斥候侵我卧龙山，甚至此时此刻，我们都有可能被人监视。”
大概是两炷香的时间，屋内从低声议论，到相互说理，再道高声辩驳，伶舟越舌战四府家主，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其结果似乎是伶舟越说服了四人，可在几日后，正是伶舟越准备着手安排夺回茫荡关事宜时，却离奇死去。
……
……
对卧龙山来说，下雨是常态，但流血不是。
时过境迁，自伶舟越传出死讯，已过数月，而眼下的卧龙山主，则是公孙从虎。
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欧阳府中，正大步踏向舒心苑，这一路走来，他看见太多尸体了，以至于眼皮不时跳动。
他当然不会害怕流血。
他只是想起了另一个流血的夜晚。
举步间，他忽然张口，朝身边的男人问道：“长孙府的情况如何？”
身边这人将近五十的年岁，虽无公孙从虎健壮，可身高却相差无几，加上面有风雅之相，就外貌而言倒是更具魅力，自是司马府的家主，司马长空。
“还是府门紧闭，不予外人进入，上官鸿已经带人前去查看。”
司马长空的眉宇间，显露担忧。
祁平川提一剑，在卧龙山大开杀戒，大家本该相聚共讨才对，可是……别说时常意见不合的澹台、伶舟没有动静，便是向来交好的长孙亦紧闭府门，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公孙从虎自然也明白事情不简单，可他作为当任卧龙山主，无论如何都要找祁平川讨个说法！
“欧阳余烈呢！欧阳连烈呢！欧阳府的人呢！”
话刚落下，公孙从虎却是脸色一变，目光紧接着便是骇然，司马长空同是如此，二人相继停下了步伐，看着不远处那一片尸体，脸色惊疑不定。
司马长空手秉铁扇，提议道：“要不……先退出去？”
公孙从虎点了点头，便打算先退出去，再让家中长辈过来探察，毕竟祁平川一身修为不虚，当他们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欧阳余烈时，如何还敢再靠近。
“何事将公孙家主与司马家主都给吓住了？”
公孙从虎与司马长空对视一眼，皆是挑眉，相继回首望去。
便见一人撑伞而来。
是登山亭的秉笔先生，祁二。
公孙从虎见此，心中当即放松许多，而道：“二先生来得正好，祁平川在卧龙山大开杀戒，此事祁氏还理是不理了？”
他并不担心这位二先生会偏袒祁平川，须知祁平川虽为祁氏人，可自二十年前他随徐夫人住进欧阳府后，向来中立的祁氏为了避嫌便甚少与其来往，再有便是，祁氏在卧龙山的公正，是数百年间积累下来的，是种进了卧龙山人骨子里的。
祁二微微一笑，而道：“理，自然理，不然我来干嘛了？”
司马长空当即施礼抱拳，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些客套话，却是祁二抢道：“如果就此事的话，我大概可以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死在祁平川手上的人，只要你们深入调查背后来历……便可知这十年间，阴阳家在我们这座老城中安插了多少暗探。”
闻听此话，公孙从虎与司马长空均是皱起双眉，思疑间，祁二已从他们身边走过。
这位登山亭的二先生一手撑伞，看似走向舒心苑，却在两人身前停了下来，他看着小院外的尸体，已是寒声：“至于这些人的死因，则是因为欧阳府勾结西楚，谋害上任龙首，对于这件事，你俩又知道多少？”
此话一出，公孙从虎与司马长空都是愣了片刻，然而二人反应都是极快，同时大步退去。
他们退得很快，可意念更快。
雨停了，真正意义上地停了，停在半空中，不会坠落。
风停了，四处一片静谧，院中长树明明被风吹得弯下了枝杈，可却再也没有动静。
时间，仿佛停止了。
公孙从虎与司马长空的眼里，甚至连色彩都消失了，世界仅有黑白。
他们看着祁二缓缓转过身来，可他们再也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一切……似乎都开始扭曲了，便听祁二接下来说出的话，亦因空间的变幻而产生无数回音。
念师，是浩然天下间最为独特的修士，他们不修气意，只修神识，以强念力。
而登山亭的二先生，则是整座卧龙山，甚至可能是整个常州……唯一的念师，入了品阶的念师。
……
……
黄山之巅。
祁斐斐端坐悬崖之地，盘坐冥思，借着石猴吹来的一股风，她感悟颇多。
她回想了一遍周自然与公孙少壁的比试，也回想了一遍祁平川与邹指象的战斗，各有裨益，周身已经隐隐显现一股微弱剑意。
她骤然睁眼，脸色大喜，当要向姑姑报喜，然而张望之际，却不由一愣。
她看见，她那个素来典雅冷峻的姑姑，正在刨地……一如此前周自然在十丈浅滩中撸起袖子的模样。
“姑姑，你怎么了？”
夜凤此时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显得要无情，半点情绪也看不见，可她的目光中，却隐有晶莹。
祁斐斐几下追问无果，不由开始害怕起来，正当此时，石梯那边却传来动静，有一个暗探疾速奔来。
暗探背着一个人，他落在夜凤身边，将那个人放了下后，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自顾离开了。
祁斐斐先是不解，待她看清地上那人的面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尽是慌张，立即看向夜凤，目中尽是震惊及担忧。
“二叔……”
这个人，已经死了。
可重要的是，这个人是祁龙象，是她的二叔，是祁氏现任家主，亦是夜凤的胞弟。
夜凤一言不发，将祁龙象抱起，放入坑中，脸色犹豫半响，还是放下了铁锄，走到石猴旁边，俯望山下，目光所至，是那座老城，也是老城附近那些藏在山林间的身影。
忽然，老城中一记烟火掠起，在高空中轰然炸开，其后，老城外四面八方亦有相同烟火掠起，似是回应。
一时间，道道烟火轰鸣，在夜雨中各自散出绚烂光芒，将附近山脉照得亮如白昼，老城外的身影再难以藏身。
可这些人又何必藏身。
他们等的便是这些烟火，等的便是这个信号！
一时间，卧龙城内有人策应，四门大开！
一时间，卧龙城外千万道身影涌动，自八方而来！
祁斐斐在良久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是走到夜凤身边，轻轻抱住了自家这位向来要强的姑姑，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她这位姑姑怕是知道的。
夜凤身子一颤，拍了拍祁斐斐的肩膀，低声道：“这几天，你就待在这里吧。”
祁斐斐点了点头，脸色尽是担忧。
……
……
夜雨声不大，是因为千人围城的动静很大。
公孙少壁与周自然瞬间被惊醒过来，他们刚刚通过城门，透过轿帘见有几道身影策马入城，其后更有许多身披铁甲的军士纷纷涌入，不由都是大惊。
公孙少壁更是皱起双眉，诧异道：“是欧阳氏的军队！他们不在卧龙山外部镇守，回城做什么？”
他话刚说完，眼睛便又一紧，脸色更为震惊，而道：“澹台氏的军队也回来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公孙少壁并非愚人，烟火信号仍有余光，结合于此，他便立有判断——政变！
得尽快通知父亲！
念及此，他却听得一声马嘶，整个身子更是往前倒了下去——马轿停了。
公孙少壁当即掀开幕帘，急道：“别停下！赶紧回府！”
闻听公子责骂，家仆却是一脸为难地回过头来，委屈道：“公、公子，有、有人拦、拦路……”
公孙少壁探眼看去，不由一愣。
是个女人，二十七岁的女人。
为什么公孙少壁知道这个女人的年岁？因为他认识她，那张与长孙小狐尤为相似的脸，公孙少壁如何不认得？
要说长孙姐弟的区别在哪里，大概是长孙小狐看似善良可亲，实则暗里藏刀，而这位长孙靖雪则是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更冷酷无情。
周自然见公孙少壁一时无言，不由也是好奇，便也探出头去。
就此，出现了滑稽的一幕，若非时机不对，家仆怕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周自然与公孙少壁的脑袋，分一左一右两侧钻了出来，身子被幕帘遮挡所以未见，公孙少壁的脑袋神情肃穆，既有不解亦有忧愁，而周自然的脑袋则是神情茫然，时而去看那骑马的白衣女人，时而看向公孙少壁。
长孙靖雪迭起秀眉，她不是个容易动情绪的人，可眼见这一幕亦险些失态，唯有迭起秀眉，以稳神情，可接下来那个有着茫然表情的脑袋说出来的话，却直令她寒意复起，目光阴冷。
“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厉害的样子，你我联手还打她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