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节,狮子峰上不该有蝉。
“吱——”
“吱——”
“吱吱——”
“吱吱吱——”
声响连绵,长鸣一段接着一段,机关一起,便是经久不绝,其中又有风声,破风声,以及……少年急促的呼吸声,密集的挥剑声。
上官烟儿的武器,藏于双袖之中,是两个护腕形状的机关匣,体积很小,然而射出的飞针至今也有三百枚上下了,“吱吱”声响从机关匣发出,每发出一声,便至少有五枚飞针射出,响音越长,飞针数量便越多。
还没射完?这么多飞针,她身上必然藏着储放的物件,与机关匣契合,周自然一边想着,一边在山道中奔逃。也亏得他在桃花镇中走遍山水,眼下全力奔逃,上官烟儿一时间却也难以追上,只是飞针常出,射来的轨道往往都是极其刁钻的,害得周自然时常回身,实在是应接不暇。
……
这场角逐的开始,在于黄山之巅上有位女人煮起了茶。
这场角逐的结束,那位女人已经将茶喝完。
她叹了叹气,对于少年的迟钝似乎有些不满意。
……
“蝉鸣”总算停了,许是山溪愠怒,发出的哗哗声响似乎比寻常要大。
上官烟绕过一个转角,行走在溪畔间,目光四下扫动,仔细感受着四周的环境。前方是更加险峻的山路,她全神贯注,不敢大意,因为周自然展现出来的身法,她确实甘拜下风,自己明明已是招数尽出,竟不能将他留下。
但她确信,只要周自然露出一丝破绽,只要她离周自然再近一些,只要周自然进入了她“暴雨梨花”的攻势范围,他撑不过两回合。
周自然始终没有催动剑意,这叫上官烟儿既放心,又担心。
她放心的是,周自然兴许并没有养出剑意,要么是长孙小狐骗了她,要么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她担心的是,周自然尚未使出全力,若真是如此,面对她步步紧逼的攻势都能隐忍至此,那周自然却真是一个心思不浅的人。
上官烟儿的眼前只有一条路,越走越险峻,她每向前一步,都越发稳重起来。
但谁说周自然只能在路上?
上官烟儿越将注意力集中在前方,对周自然来说便越是机会。
只是也难怪上官烟如此,毕竟在她眼前只有一条路,左侧是山溪,山溪靠着的是高耸山壁,而右侧则是悬崖,她又如何能想到,周自然竟然翻身藏在了悬崖之下?
周自然一手提着桃木剑,一手抓着悬崖下的三根藤蔓,他一边努力调整着呼吸,一边观察着肩膀上的伤口。
肩膀的衣服裂开了,比从前要白一些些的皮肤上有道血口,走势笔直,溢着鲜血,这是他摆脱了上官烟儿的代价,也因为这个代价,他明白了上官烟儿的飞针为何源源不绝,对此也只能更加无奈。
她哪里需要在身上藏什么储放飞针的物件,她袖中机关匣射出来的从来不是飞针,只是劲气而已。金丹修士可以借灵力而控制浩然气,而上官烟通过机关匣,则将浩然气调配得更具杀伤力,并且更加精准,倒是另辟蹊径,让周自然大开眼界。
而交手以来,周自然因为经验不足无法准确猜出对方修为,但已能大致作出判断——这女子的实力,应该与长孙小狐相差无几,起码是金丹境的中期,不易对付。
修士的感知,比寻常人要高上许多,一丝一毫的味道,一丝一毫的动静,都难逃耳鼻。
上官烟儿鼻子微动,看向侧边的悬崖,那里隐隐有血腥味传来。她倒也是个聪明人,弯身从地上拾了个石头,抛到悬崖边上。
周自然心中一跳,顿时紧张起来。
方才角逐之间,周自然始终与上官烟儿保持着距离,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实力本就低于对方,若自己一旦进入上官烟儿得心应手的攻击范围,那她的攻势必然要变得更加猛烈密集。遑论修为,周自然根本不敢靠近她,因为那样必败无疑。
与长孙小狐的对战,虽说长孙小狐一口声称他使出了剑意,但周自然凭着回想,当时不过一腔气流出现,继而顺其自然使之,实数侥幸而已,眼下想要将那股气意激发出来,却是无从下手。
正当额头急出冷汗之际,周自然的肩膀忽然一紧,有只手搭在他的肩膀!
周自然惊恐回首,却是一脸愕然。
这张脸,并非上官烟儿,但周自然认得,是竹子。
她的腰间两侧各悬一把细刀,装束与之前周自然在瀑泉救下她时一致,只是此刻的她明显有过休整,一身着装利落,气色虽然看起来仍是有些苍白,比起之前却是好上不少。
见周自然吓得张开嘴巴,竹子赶忙用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双眉皱起,然后摇了摇头。
周自然自然明白,这是让他不要出声,便知趣地点了点头。
竹子收回捂着周自然嘴巴的手,搭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嘴作口语而无声道:“公子,你上去掩护我,我偷袭她。”
周自然点了点头,想也不想便开口道:“上官姑娘,你别过来,这里危险,我自己上去。“
闻听上边的脚步声停下,周自然心下一松,手脚连动,几个攀身便已爬到悬崖之上。
就见上官烟儿目光偏冷,正略有好奇地看着周自然,问道:“你认识我?你到底是谁?我没在卧龙山见过你。”
周自然脸色作无奈状,答道:“我就一小人物,不值一提,眼下比也比过了,上官姑娘,我应付不了你那层出不穷的劲气,修为也不如你高,就没必要打下去了吧。”
上官烟儿眉宇一紧,本就清冷的脸色更加不善,哼声道:“刚才不是挺神气?不是你说的‘那就来吧’?“
周自然原想自己是没办法打过对方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料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也唯有将希望寄托在竹子身上。
“上官姑娘既然不愿罢休,那我就奉陪了。”
一记踢踏声响,周自然身子已动,上官烟儿当即严阵以待,正思索如何出手,却见周自然竟是没有朝自己奔来,而是沿着悬崖边际一路跑去。
她在片刻愣神后,才发觉周自然这是意图逃脱,当即心中一紧,身子下意识便往周自然的侧前方赶去,纯粹剑走偏锋,打算在悬崖边际将其拦下。
这样做很是危险,这样做很是不妥。
可上官烟儿见识过周自然的身法,也知道周自然到底是结出了金丹的修士,她很清楚若非如此拦截,周自然很可能便真的得以脱身。
她想的其实很简单,既非想让周自然死,也不是想与他分个高下,她只是担心周自然仍有留手,她想要逼迫对方使出全力,从而自己能明确知道他实力,明确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对公孙少壁产生威胁。
但是,两个各有心事的人儿都忽略了——悬崖边际地,危机随各处。
追逐本就是两个人相竞的局面,拦截更如此,是没有办法控制好分寸的,是没办法掌控好局面的,上官烟儿心中过急,脚下竟是踩到一片湿润蓬叶,身子一空……
便飞出了悬崖。
她看着眼下百里高空,就像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一丝绝望已是涌上心头。
“少壁哥哥……”
她的身体急急坠下,在破风声中,她脸色还是那般清冷,只是这一刻的冷,很是苍白。
“抓住我!”
一道声音尤其清亮,将她从空灵中唤回。
她回首看去,便见一个少年正手抓藤蔓,松放之间不停往下追来,只是或许那个少年也如她一样,过于心切,又或许是那根藤蔓如崖上蓬叶,过于湿滑,那个少年终于是一个失手,如她一般,坠下了高空。
……
但少年并没如就此放弃。
他利用自己更重的身体,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她,然后将她紧紧抱住,借体内灵气控制浩然气,在半空中转动了身子。
他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她。
少年的身体会先坠落崖下,而她则会坠在少年身上。
……
“真是个傻孩子啊。”
不知何处似乎响起了一声低语,像是年轻道人的轻叹,也像是私塾先生的赞叹。
一只鸾鸟自山林间飞来,淡黄色的翅膀在空中滑过,偶落片羽,比人类更加黝黑的瞳仁紧紧地盯着下坠的少年。
“噗呋!”
黄色鸾鸟一个盘旋收住进势,再趁势将少年托在背上,半空中又是两个盘旋,在确认了少年已经用手抱住了它的脖子时,黄羽振翅,直掠悬崖之上。
同时间,名叫夜凤的女人在黄山之巅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神色。
同时间,藏身在某处山峡下的老者露出了兴奋的神色。
同时间,陪在澹台紫身边的老仆挠了挠头,露出一副‘这下麻烦了’的表情。
……
……
明亮的月光下,伴有小雨,杂有晚风。
周自然心跳奇快,脸色苍白,尽是惊魂未定的神情。
从旁跑来一人,蹲身拍着周自然的肩膀,急道:“公子,没事罢?公子?”
周自然恍惚间醒来,朝在旁露出担忧神色的竹子摇了摇头,而后再将目光投向身前的上官烟儿。
早在周自然抱住她并且转过了身子时,她便失去了意识,许是担忧过甚,许是惊惧过甚,总而言之,她已失去了威胁。
周自然长松一口气,遂站起身子,看向了悬崖边那只如人高大的黄色鸾鸟,满脸好奇,几番试探下才敢渐渐靠近。
“公子,它是……”
“嘘。”
周自然小心翼翼地走到黄色鸾鸟跟前,鸟儿也正看着他,一双黝黑的眼睛尤有灵性,仿佛让人看出了它的情绪——开心。
“是、是你吗?”
周自然心怀忐忑地伸手了手,黄色鸾鸟的脑袋也微微俯下,眼看就要凑到周自然的手上,周身却忽而泛起一阵浓重烟雾,又似气息,在夜雨中略有温暖之感,经久渐散。
而巨大的鸾鸟也不见踪影,黄色的烟雾里反而飞出了一只小小黄鸟儿,跳到周自然的手掌之上,发出声声啼叫,雀跃不已。
周自然双手齐捧,将脑袋凑到小黄鸟面前,满脸惊奇地看着它,笑道:“果然是你,你这么厉害!看来那个奇怪的女人没有骗我!”
这只鸟儿,不正是周自然从走出桃花镇后,在燕回山遇见的小黄鸟,那时候,周自然天天与它分享食物,最后更是形影不离,直到在山下被苏鹿打晕后,周自然便没再见过它。
“不曾想,你我竟还有重遇的缘分,你还救了我一命。”
黄鸟儿也不知有无听懂,只晃了晃脑袋,又跳到周自然的肩膀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周自然满心欢喜,便连看向上官烟儿的时候,脸色也没有多少愁云。
“公子,既然你已无事,我便先告退了。”
周自然看向就要离开的竹子,急道:“哎?姐姐留步,可是婆婆让你来照看我的?”
竹子思索片刻,遂点了点头。
周自然皱了皱眉,看着竹子有些微白的脸色,想起早些时候她更狼狈的模样,只以为她暗中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心中感激顿起,说道:“既然如此,咱们结伴而行吧,也好有个照应。”
竹子脸色有迟疑,却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周自然搀起上官烟儿,说道:“姐姐来搭把手。”
竹子见此,也就放下了犹豫,上前帮忙将上官烟儿抱到周自然的背上,黄鸟儿不得已间跳离周自然肩膀,当即飞到上官烟儿的脑袋旁叽叽叫个不停,似是抱怨。
周自然则指了指自己头顶,黄鸟儿应声一叫,便丝毫不客气地跳到了周自然的发束之上,顿时又安静许多,只不时晃动脑袋。
周自然指了指前方,说道:“咱们行动不便,还是走石梯吧,原本上官姑娘女儿之身,该是姐姐背她才是,可我看姐姐好像受了伤,也就只能如此了。”
竹子点了点头,对此并无多少想法,只是默默跟上了周自然。
她看着周自然的背影,目光中有些复杂,既有敬佩,也有责怪。
对她来说,周自然不能死,周自然一旦死了,她也很难活得长,所以当他看到周自然为了救坠崖的上官烟儿舍身而去的时候,她心中已满是责怪,可当她看到周自然在坠崖的时候还想用身子护住上官烟儿时,她又有些敬佩。
她是个惜命的人,她自问做不到,她原也想怪周自然傻,可当它看见那只黄色巨鸟救下周自然的时候,上官烟儿似乎并不在黄鸟的救援范围,因而一度要再坠崖间,而周自然骑在黄鸟身上,几次冒着也要被拖下去的风险,仍是不愿放手。
这却让她动容。
也让她己命为上的信念,彻底有了一丝动摇。
不过,这些在她看来属于奇怪的想法,很快便一扫而空,因为在她与周自然走出山道,踏上石梯的时候,她心中很是紧张。
一双双目光盯来,有疑惑,有好奇,更多不善。
“那、那是……那是烟儿小姐吧?”
“好像是。”
“背着她的少年是谁?”
“没见过……”
“喂,刚才温文公子不是在找烟儿小姐吗?”
“快、快去通知温文公子。”
“他刚上去不久,应该就在前面!”
“走!哪来的小贼,赶快通知温文公子!”
竹子心中紧张,周自然的心却是彻底寒了半分。
旁人口中的温文公子,他当然明白说的是谁。
天下也许有很多个温文公子,但在卧龙山,只有一个,那便是司马温文,司马家的嫡长子,公孙少壁的智囊军师。
让周自然心寒的不仅是此人七府子弟的身份……卧龙山不少明白人都看得出来,上官烟儿中意公孙少壁,而作为公孙少壁的智囊军师司马温文,却钟意上官烟儿。
念及此处,周自然将目光投向竹子,轻声道:“姐姐……要不……你来背上官姑娘?”
竹子却摇了摇头,说道:“抱歉公子,我正在养气,公子给我些时间,只要我休养好了,别说温文公子,便是少壁公子,我亦能一战。”
听竹子这样一说,周自然念头几转,亦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进。
他无数次想象过自己面对七府子弟的情景,却从未想到会是这般跌宕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