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山真人瞳孔放大，一脸震惊，惊险之际侧身而避，白发扬起，被削去数根。
苏鹿撇了撇嘴，看来对这一招不太满意，抬手招拂，那把雪白的环首刀便又转而飞回，悬立身前，好生潇洒。
盘山真人的修为显然比秦合欢高上不少，所以他比秦合欢更快发现了少女这手“御刀”神通的端倪，转而笑道：“这刀不错，可要破我的‘无垢之躯’，远远……”
入阶地仙后，肉身已趋于圆满，又被称为‘无垢之躯’，天然不惧水火、万邪不侵，更如铜皮铁骨，
难伤分毫，苏鹿明白对方的依仗，可她却不惧。
盘山真人的话还没说完，身着胡服的少女已是一个疾步箭冲，瞬息便出现在眼前，一抹白华灿烂，这位老真人退开，几乎凭借的是本能。
饶是如此，他还是没了一折衣袖，掌间更流出殷红。
他有些哭笑不得，这少女好不讲理，说砍就砍，一句话不多。
苏鹿得意一笑：“在我老家，战败的原因往往是废话太多！”
老真人也笑了，有自嘲，也有不屑，双手握成拳头，看向那个站在门前的贫寒少年，说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也知道如果不给我，会发生什么。那么，你怎么选择？”
周自然抓紧门栏。
老先生昨夜里的话，历历在耳，字字诛心。
人心残酷，仙途无情。
贫寒少年忽然松开了手，抬步往前走去，叹道：“苏姑娘，算了吧。”
苏鹿皱起眉头，却是抬手将他拦住，骂道：“你个呆子，我可不会为了你送死！我有分寸的，还轮不到你为我着想。”
老真人冷哼一声，却是最看不惯这种人间情义：“所谓仁义，便是天下最虚伪的东西，踏上修仙路，就该纯洁本心，秉持自我！”
他疾言厉色，大有责骂、指引之意，话语落下，更是一步踏出，就要一拳砸向少女。
“畜生岂敢！”
这一拳，老真人砸空了。
因为少女的身影突然不见，四下张望，更是显露骇然神情。
此刻的他，正处于一片漆黑之中，唯有一道彩霞流光，普照在老真人的上方，光明灿烂，刺眼夺目。
“我念你一个畜生修行不易，给你机会，让你悔过，可你非但没去孙府作以补偿，反是变本加厉，为一丝贪念，胆敢继续害人，真当我陆清风坐镇此处只是虚谈！还是你见那玉华宗的霍氏轻而易举带走陶宅一家，你又可知霍氏在此布了多少福缘以作偿还！”
流光溢彩，漫天威严。
老真人脸色慌张，双脚一软。
这位踏入上三境的地仙匍匐在地，如蛇蜷缩，不敢回应。
……
周宅门前，少年与少女面面相觑。
适才只见一道流光灿烂，二人掩目不及，再睁眼时，那位老真人已没了身影。
“陶正的个娘咧，黑炭，麦明去见他祖宗了！”
正当其时，李誉的身影从平安巷的巷口跑了进来，大声叫喊。
听李誉将孙府的事由说了大概，周自然顿时犯起嘀咕。
苏鹿脸色恍然，似乎想通了许多事情，说道：“杀孙达文的嫌犯，多半是那位老真人，恐怕那夜里随你们下湖的‘孙达明’，就是他假扮的。”
至于刚才那道流光，苏鹿没有说出来，也给周自然使了眼色示意他别说，但她心里明白，多半是私塾那位老先生的手笔。
李誉闻及周自然打开了天门，可说是先他一步踏上了神仙路，对此十分欢喜，并无艳羡，他只是觉得周自然也与他走上了一样的路，真是最好的。
……
……
含光寺，佛塔里，四十九层。
室内空空荡荡，并没有摆放什么物件，只有一具和尚的坐化金身，以及两位老先生。
这两位老先生相对而坐，他们长相一致、穿着一致、神态一致、举止一致，唯有身上所散发的浩然之气，截然不同。
一方，流光溢彩，正大光明。
一方，黑气沉沉，如裹乌云。
正大光明的老先生，突然咳嗽了一声，随即拍打几下胸口，便迅速回复过来。
黑气沉沉的老先生，则是冷哼一声，说道：“与我较量，还敢分心去教训那条畜生，你实在过分看重他了。”
正大光明的老先生疑惑问道：“你不看重他？”
黑气沉沉的老先生沉默片刻，说道：“我看重他，是因为我与他的关系，而你看重他，只是想利用他达到你心中执念而已。”
正大光明的老先生哦了一声，说道：“他一旦出了这镇上，我就再也管不了他，又谈何利用？”
黑气沉沉的老先生笑了，说道：“承认吧，陆清风，你刻意与他保持距离，刻意让他独立，刻意不阻止那青莲山的道士接近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认为他可以代替你，将荒原、中土统一，结束浩气长城那无休止的死斗，从而抬高浩然天下的气象，再破开天门，探寻仙机，拓宽众生大道！”
正大光明的老先生点了点头，并未否认。
黑气沉沉的老先生豁然起身，抬手直指，呵斥道：“可这所有的一切，本该是你承担的！你有资格！有能力！有机会！偏偏你却放弃了，现在又要旁人走你的旧路！何苦！何苦如此啊！”
正大光明的老先生也站了起来，可与之相比，却显得十分随意。他看向对方，平静地说道：“冥顽不灵。”
话了，再不多言，浑身流光散尽，一身威严尽失，他转身往楼梯的廊道走去，有些赢兴阑珊，更确切来说，是落寞。
黑气沉沉的老先生大喊一声，面目已变得狰狞，欺身就要扑向离去的老先生，然而只进三尺，便有金芒大亮，其中蕴含无数佛门禅字，形成一道屏障。
任由黑气如何冲撞，那道金芒屏障仍旧不动如山，百密无疏，黑气越鼎盛，金芒也随之更加明亮，始终压其一头。
不可僭越。
室内，再次化作漆黑一片，和尚的法相出现在坐化金身之上，他侧过脑袋看向准备下楼去的老先生，惋惜地问道：“确定吗？”
老先生脚步一停，并没有回应和尚，而是看向那张回复平静的面孔，看着那难以磨灭的黑暗，一如既往地平静：“我问心无愧。”
再不多言，直下佛塔。
“阿弥陀佛。”
……
……
富贵街的一处茶馆，外悬灯笼，内置蜡火。
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在二楼选了个靠窗的包厢，对朱府的景象一览无余，比起外边指点议论的堂客，他手肘抵在桌面，掌心撑下巴，翘着二郎腿，还哼着小曲儿，倒显得自在许多。
身着黄袍的老道忽然打开了包厢的门，径直在他对面坐下。老道的背有些佝偻，不能做出像欧阳公子那样的风流倚姿。
老道问：“我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告知你，你便是这样简单了事？”
年轻男子饮了口凉茶，闻言长眉一挑，看向老道，反问道：“我都报官了，这还算简单了事？”
这俩人，在吉利巷中已经打过照面，只是那会儿年轻男子身边还有位风情山的仙子，婀娜多姿，可不知去了哪里。
早些时候，盘山真人离开了朱府，黄袍老道便找上了欧阳淳，直言在吉利巷发现的那份灵运被青云山的盘山真人给拿了，老真人是个狠角色，为夺灵运胆敢将孙府的公子给杀掉，老道不敢得罪只能放弃那份灵运，但灵运毕竟是俩人一起发现的，老道觉得这事还是与你欧阳公子讲讲。
欧阳淳哪里会信这等措辞，但空穴不来风，讲一半信一半好了，要说老道甘心放弃，欧阳淳却绝不会信。
“你这老道精明得很，我怎知你是不是想我与那老真人争来斗去，你得个渔翁之利？”
老道苦笑摇头，收回目光，看向欧阳公子说道：“信也不信，便随你了，但是灵运在那老真人身上，如果他落在官府手里，你想想……你又能得到？欧阳公子，你们卧龙山与唐国朝廷里某位贵人的勾当，旁人不清楚，老道我却是看得通透。”
欧阳淳目送黄袍老道离开，轻蔑地笑了一声，突然自语道：“那老真人现在怎样？”
屏风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回道：“看起来只是精气神有些乱，并没有太大的问题。”
欧阳淳点了点头，问道：“秦合欢呢？还没有她的下落？”
屏风后的人答道：“没有，可能离开了？”
欧阳淳摇摇头，站起身子就要离去，屏风后的人又道：“欧阳公子，时机还未到，可别太张扬，我齐府在此，毕竟还只是小镇一户。”
欧阳淳笑而不言，结账离去，回到齐府内的那处罗汉院。
……
……
空空荡荡的含光寺，寂寥许久。
老先生的身影，从佛塔中走出，途径大雄宝殿，停下了脚步，殿前的青衫儒士见得，连忙弯身施礼，老先生点头回应，思量半晌，还是往镇上走去。
青衫儒士紧张的神情顿时放松许多，在他这种年轻一辈的儒家子弟眼里，老先生简直是当是圣贤，心生敬畏。
在大雄宝殿里，唯有陈岐山一人，他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恭敬几拜，之所以没有离开……唐国崇尚释教佛门，他纯粹是想求个心安。
眼下陈氏与桃花洞天之间的事情，朝廷的御史已然知晓，唯一未成定数的，是如今桃花洞天的走势，在他看来，只要陆先生出手，其实事情不难解决。
但他又想不明白，陆先生为何始终没有出手，这便是他如今的不安，他很清楚，还有些事情是他不知道的，陆先生所说，并非所有。
忽然，耳畔似有女子碎碎念念。
“过来，过来……”
“帮我，帮我……”
“过来，你过来……”
陈岐山一惊，四下张望，并无人影。
声音很虚弱，很近，但又像好远，他聚精会神，凭着一丝丝的感觉慢慢寻去，最终在三大士像背后发现了一道蓝光。
他脸色一变，急忙上前察看，比起上次在佛塔所见，此时的蓝光体积要小许多，光芒也黯淡。
“帮我，帮我……”
那道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怎么帮你？”
“你坐下，将手伸进来。”
陈岐山顿了顿，迟疑片刻，还是将手递进蓝光之中，霎时间，就觉肩膀莫名一抖，似有什么东西延体内经脉游到丹田之下，忙闭目凝神，仔细感受。
一圈金色的光点，如灰尘颗粒大小飘于湖上，安静，微弱，却有一股庄严。
忽然，体内气河似有风，牵引河面荡漾，更引起陈岐山浑身一震，他眼睛豁然睁开，就见掌间似有无数金丝溢出，实则是一道金色气息萦绕不去，在蓝光之中两道气息你来我往，彼此交换。
陈岐山再次闭目凝神，那道去往蓝光的金气便更疾，更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岐山总算觉得那道蓝光气息的形态有了变化，触感柔软，有温意，便徐徐睁眼。这一看，却将他给吓到了，当是一个后跳，满脸通红，明知不能再看，却忍不住继续看。
眼前分明是一具未着衣衫的女子胴体，背对着他。
她迟迟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任何动静，背部隐有起伏，似乎睡着了。
“是、是以非礼勿视，只、只、只是姑娘，我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有礼莫怪、有、有礼莫怪……”
陈岐山一边念叨着圣人言，一边蹑手蹑脚来到女子身边，尽量不让自己目光看到女子颈部以下，只观其脸色，又伸出手指抵在她鼻尖，最后替她把了把脉象，顿时如释重负。
真是睡着了。
狐妖小白……
陈岐山与她，并未见过面，但此时的他，已经知道了先祖与狐妖的关系，心中有着满满的歉意与惭愧，正如当年她对已经死去的陈南书唠叨的话：都是你该做的呀，是你们占了我的地方，如何能有让我受委屈的道理？
陈岐山思绪涌起，唏嘘不已，看着女子脑袋上两个白色狐耳，忽而一愣，竟然想去摸摸，正要得手时又胆怯地缩了回来，如此三次，终是放弃，脱下外衫披在女子身上，背过身子，默念圣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