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惠是新京北部的一座小城,地处松辽平原腹地,土地平旷,沃野连绵,物产丰饶,是一块风水宝地,从地理上看是新京的卫城。
在祖国广袤的土地上,德惠名不见经传,不为内地人所知,甚至东北人都漠视它的存在,但实事求是的说,它也是一个有故事的城市,起码这里有很多别人不相信的传说。
据史料记载,德惠古为满族的先民肃慎族居住地,战国时属燕国领地,历史悠久着呢。明末大乱,明“失其鹿”,满洲铁骑入关,努尔哈赤的子孙拥有天下,德惠正式成了中华领土。
外族入侵,这不是一件好事,起码侮辱性很强,然而,满族遵奉儒学,也是中华文化圈里的一员,也不算“外人”。中华文化圈崇尚祭祀文化,这在甲骨文中能找出源头,用不着多说。说人话就是看重祖坟的,满族人也不例外,大清朝视东北为禁脔,不允许汉人进入。为了防止汉人溜边儿,坏了祖先的风水,清康熙年间筑“柳条边”,批准设立县治,划出长春府沐德乡一半多和怀惠乡全部及东夹荒为县境,取沐德、怀惠两乡名之尾字“德惠”为县名,派驻官吏对流亡的百姓进行管理。康德元年,也就是1932年,满洲国建立,这里改称县公署,属吉林省所辖。从地域上看,德惠距离新京很近,负有拱卫首都治安的重任,因此,这里驻有关东军的特务机关分支机构。
刘寒洲挪了挪屁股,凑近了车窗,脑袋贴近了玻璃,向着德惠站仔细地打量着。目光所及,德惠站尽在眼底。
在刘寒洲游离的目光中,平房的大门打开了,几个戴着平顶大檐帽,土黄色的呢子大衣的小个子人影急匆匆的向列车走来。还没等他看清楚,这些小个子就像猴子一样跳上了敞开的车门,随即,车厢内响起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军用皮靴踢打着松木地面,在万籁俱寂之中,声音显得很沉闷和恐怖,随着脚步移动,声音越来越近。
刘寒洲想,这些人一定是德惠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是冲着自己来的。以他的经历判断,日本人做事有条理,界限感很强,关东军特务机关不管治安之类的小事,这帮家伙亲自出马,一定认为自己就是一条他们想要的大鱼。
确实是一条大鱼,这一次日本人没错。刘寒洲掂量着自己的分量和使命,自嘲的想,任务还没开始就失败了,心中颇有些不甘心,更多的是任务失败的悲哀,愧对自己的女人和这块黑土地。
军用皮靴后跟磕碰在一起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刘寒洲不用看也知道,那是在车厢门口站岗的日本兵在向他们的长官敬礼。
踢踏的军靴声继续响起,渐行渐近,越来越刺耳,终于在刘寒洲身旁停下。
列车停在黑暗之中,沉重的恐惧压抑着人性的活泼,其他的车厢也没有人流走动或喧哗,一切都变得异常的静谧。
静谧之中,刘寒洲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不同于普通日本人粗壮短粗的身材,神态挺拔,年龄大约二十七八岁,面容很精致的日本军官。这家伙穿着关东军土黄色的战斗服,头戴过于平整的大盖帽,披在肩上的军大衣被身后的士兵拿掉,露出了日本军队特有的竖版军衔。
暑往寒来,历经七八个春秋,刘寒洲经常和这样的东西打交道,当然用的是驳壳枪的准星,有时候也用炮轰,狭路相逢就用刺刀捅。他不用看都知道,这是一个关东军少佐,关东军的中级军官——一个在他的马枪枪口下未必比兔子值钱的东洋杂碎。
尽管内心充满了轻蔑,但刘寒洲还是有些吃惊,这厮如此年轻,开裆裤没脱下多久,竟然已经是少佐,看来,这个年轻的家伙不是能够轻易对付的,自己要加点小心了。
从心理学角度看,人的第一眼往往是最准确的,当然,这里指的是聪明人,起码是正常人,傻子除外。刘寒洲的感知很准确,这个家伙确实成了他的梦魇,在以后的岁月中,不管在哪里都是阴魂不散,几乎伴随着他的整个冒险旅程,屡次将他逼入绝境。
少佐冷静的打量着刘寒洲,阴冷的眼睛死死地咬着刘寒洲不放,仿佛是一头瞄准猎物的狼,目光中满满的贪婪。在刘寒洲有意轻蔑的目光中,他慢慢的脱下了白手套,很潇洒的扔给了旁边的关东军宪兵,然后示意宪兵退后。
关东军少佐冷冷的打量着刘寒洲,目光透着渗人的寒冷,仿佛能冻住一切,时光在那一刻凝固了。
“按照我们亚细亚民族共同的礼仪,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羽田幸次郎少佐。”稍许,军官微微欠了一下身,开始了自我介绍,语气很柔和,似乎在见一位仰慕已久的新朋友,“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这一段时间,刘寒洲已经想明白了,满洲国遍地烽火,日本人忙的不亦乐乎,没有功夫闲着没事干找麻烦给自己添堵。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少佐特意从新京赶来,说明来者不善,日本人已经认定自己是一条大鱼,自己装孙子已经躲不过去了。既然如此,他的心里反倒坦荡,冷眼看着这个这个叫羽田的家伙,不发一言。
羽田幸次郎少佐明显感觉到了来自刘寒洲的冷落,在这块充满敌意的土地上,这是经常经历的事。习惯了就不以为然,因此很自然的挥了挥手,以示大度。后边的关东军士兵将刘寒洲的皮箱递了过来,交到了他的手上。
羽田幸次郎少佐坐到了刘寒洲对面的座位上,将皮箱放到矮桌上,礼貌的问道:“我可以看看您的物品吗?”
刘寒洲同样礼貌的回了一句,“我能拒绝吗?”
“当然不能!”羽田少佐优雅的笑着,似乎有些亲切的味道,但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自己的猎物,露出贪婪的光泽,想从猎物的目光中发现点儿秘密,可惜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这就让他感觉更有谱了,生命处于危险之中,一般人都会忐忑不安,只有受过训练意志坚定的人才能如此淡定——自己这一次旅行会不虚此行。
羽田少佐的回答不出所料,符合日本人的强盗逻辑。刘寒洲索性放开了心思,淡然一笑,“您请便。”
羽田少佐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似乎是因为获得了许可而感谢。然后坐下来,伸手打开皮箱,拿出了里边的东西,先仔细的看了看报纸,没看到希望出现的字迹,甚至笔划的痕迹也没有,于是失望的放下来。
羽田幸次郎少佐瞟了一眼刘寒洲,没觉得异样,但他的职业就是怀疑,不弄出点儿秘密出来,咋好意思领军饷。于是,羽田少佐又打开四角号码字典抖了抖,没有什么掉出来,随便翻了翻,也没有找到希望看到的标记,顿时觉得沮丧,将字典重重的摔倒矮桌上。
似乎感觉到自己失态,羽田幸次郎少佐皱了皱眉头,拿起手表看了看,看到了几个大写的英文字母,没有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以为就是出厂时的普通的镌刻而已。然后将手表贴到耳朵上听了听,没觉得不正常,于是,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又拿起国民手帐,仔细的观察着。
一切都看过了,只剩下一包没有打开的美丽牌香烟,以及那包抽了一大半的美丽牌香烟和那个打火机。羽田少佐看了看整盒的香烟,感到了可疑,将烟卷从烟盒中倒出来,一棵一棵的掰开了,仔细的检查着烟纸,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失望的摇摇头。
只剩下最后的一棵了,对着刘寒洲的方向,卷烟似乎受潮了,那是密写药水留下的痕迹。对他来说,这是一个无法泄露的秘密,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现,他的心情陡然紧张,但他无能为力,只能努力压抑着心跳,祈祷着能够发生奇迹。尽管内心很紧张,但他表现的超然淡定,依然冷淡的看着羽田中佐。
似乎是太专注了,羽田少佐没有发现刘寒洲的异样,落寞的拿起最后一棵卷烟在矮桌上顿了顿。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拿到什么,都要掂量掂量,然后熟练地叼在嘴上,麻利地拨开了打火机的火帽,打着了火,将香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头的火星欢快的吞噬着烟卷,热量聚集,接近烟头的位置出现了微小的文字。随着烟头燃烧,文字在一点一点的出现和消失。看到文字在空气中燃烧殆尽,刘寒洲的内心终于一颗石头落了地,不再看羽田少佐,将目光洒向了窗外。
灰飞烟灭,宣告了秘密的终结。尽管暂时保住了秘密,刘寒洲的内心多少有些遗憾,不管如何,自己在新京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不过,他马上有一股庆幸涌上心头,路已经到了尽头,何谈完成任务,秘密消失了最好,免得日本人查出蛛丝马迹,给组织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因为严苛的训练和职业敏感,羽田少佐非常敏感,似乎觉得刘寒洲有些异样,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赶紧在矮桌上按灭了香烟,仔细着检查着烟蒂。然而,有些东西消失了就没有了,在消失之前抓住秘密有时需要运气,羽田少佐似乎运气不佳,一无所获。
“阁下,我没见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但我相信,这些东西不是凭空出现的,一定有它的秘密,我会搞清的。”羽田幸次郎少佐扔掉了烟蒂,没有踩灭,任凭烟头燃烧。他仔细的打量着国民手帐上的照片,对比着刘寒洲,“鲁怀山?这个人不在我们的名单里,我可以断定这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假名。您能告诉我您的真实名字吗?”
日本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明明要致人死地,还是如此彬彬有礼,显得很绅士,不知道的人看过去,还以为遇到了好人呢!刘寒洲心中暗骂,想一想这群杂碎干的畜生都会惭愧的无耻勾当,真是搞笑得很。
“这又有什么关系,羽田少佐。”刘寒洲的眼睛飘了一下,目光快速掠过羽田少佐的脸,随即平静下来,一丝掩饰不住的轻蔑浮上了面庞,语调多了一丝调侃的味道,“我想,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的,那又何必说些没有营养的废话。”
羽田少佐紧紧地盯着刘寒洲,内心更加阴冷,仿佛在看一只在陷阱中挣扎的猛兽。不过,他没有过多的表现,嘴角漾出了一丝冷笑,“有一个心理学现象,一个人在紧张的时候,一定会先向上看,然后向左看,这是撒谎。您恰好符合这个特征。”
刘寒洲心里一紧,暗暗想到,这是一个狡猾的家伙,很难对付,自己要小心了。尽管心中的警惕陡增,但他知道一个道理,在自己处于下风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言不发,让对方出牌。老祖宗不是有一句老话吗,见招出招,没招就装傻,管他有什么诡计,老子就是徐庶进曹营,一个屁都不放,让你闻不到味儿。不满意吗?老子可不是为了让日本人满意才活着,大不了有一条命陪着。
“好吧,我们言归正传。”看到刘寒洲冷静的仪态,羽田少佐的怀疑更加严重了,因为一个真正受到了委屈的人不会如此淡然,这个人绝对不简单。尽管心中有了结论,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保持着翩翩风度,文静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不过,话中却带着骨头,“那一个死了的人是谁我不感兴趣,因为他最多就是一个护送大人物的秘密交通员,害怕大人物暴露,舍掉了自己。”
羽田少佐的话勾起了刘寒洲的思绪,深深为这个勇敢的交通员老金哀痛,国家有难,我们的战士在默默地为民族牺牲。在牺牲遍地的东北,为了亲属的安全,很多地下党员都在使用化名,真实的名字无从得知。他们的牺牲很难留下姓名,无法享受后人的哀悼,如此决绝为民族拼命,这是多么的伟大!
“我记得中国人的鲁迅先生说过一句名言,‘牛羊才会成群,猛兽只会单行。’”羽田少佐狡诈的盯着刘寒洲不动声色的面孔,目光中多了些许的贪婪,让人不由得想到了葛朗台老头惯有的眼神儿,“毫无疑问,您是一个大人物。是抗日联合军的还是满洲省委的?”
刘寒洲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面对强大而狡猾的对手,在你打不过的时候,最好的抵抗就是保持沉默,因为沉默会让对手猜疑而举棋不定,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不过,听到了羽田少佐说起鲁迅先生,这也是他内心之中颇为敬重的人,心中顿时泛起了涟漪,酸甜苦辣咸的味道一起喷涌。
“哦!”羽田少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让嗓音变得正常,然后满含笑意的盯着自己的对手,“满洲省委作为一个组织已经覆灭了,你们被迫分成了三个组织,您是北满省委还是吉东省委?”
羽田少佐没有提杨靖宇将军领导的南满省委,因为南满省委领导的抗联第一路军的活动范围在通化和辽宁,南满省委的人不可能出现在北满铁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