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寒洲似乎在听一个酒鬼在讲故事,表面上的赞许都懒得说,将目光飘向了窗外,看着鬼火一样的灯光默不作声。
“宋满福是你们的叛徒。叛徒没有忠诚,我们日本人也不喜欢叛徒,他的使命完结了,我们送了他一大笔钱。或许是得罪的人太多了,宋满福不敢继续留在哈尔滨,要带着他的财产跑到新京,谋到了一个新京警察厅官老爷的位置,没想到却碰到了一个不该见到的人。”看到刘寒洲没有说话,羽田少佐似乎并不生气,拎过宪兵递过来的帆布包,拉开拉锁,很多捆满洲国币展现在眼前。
刘寒洲几次率领抗联警卫旅部队打进日本人重兵据守的县城,胜利后打开日本人的商社和银行,见的钱很多,带不走的就分给了贫苦的百姓,来不及分配就一把火烧了。因此,他看到成捆的钱,根本不为所动。
“您就是一个大人物,我最关心的是您的身份。”羽田少佐引诱着刘寒洲,眼睛中藏着深深的贪婪,仿佛在看一头在陷阱中的猎物,“大人物自然价格不菲,如果你能像宋满福一样识时务和帝国合作,这些钱都是您的,甚至更多。要知道,这些钱足够您能过上无法想象的好日子。”
“羽田少佐,我想,你在白白的浪费时间,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事到如今,落到了最凶恶的敌人手中,刘寒洲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幻想,于是索性打算破罐子破摔,而且要摔得有气势,因此冷冷的回答着。
“看来,您对满洲帝国很抵触!”羽田少佐意味深长的瞟了刘寒洲一眼,没有看出自己希望看到的畏惧,不由得有些气馁。不过,作为一个资深情报军官,他不会轻易认输,“我给您讲一个故事,李鸿章曾经深有感触的说,大清之所以战败,是因为没有人才。伊藤博文马上反驳说,贵国乃人才济济之地,并不缺人才。但贵国又是专制之地,无论人才、地才,一遇专制变成奴才。”
刘寒洲听的仔细,心里暗暗好笑,大清亡了,这个家伙还在记忆那个时代。心里又不屑,表情自然没有友谊的色彩。这就让羽田少佐颇感不悦,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们一直在山里当土匪,有一个消息肯定不知道。”羽田少佐的引诱没有成功,脸上的笑容迅速消退,冷冷的打量着眼前的猎物,决定改变战术,打击对手的信仰,从精神上让对手失去信心,“蒋的国民政府召开了五届五中会议,中心议题就是‘防共’,而不是对付日本帝国扫荡的军队。也就是说,你们得不到你们想要的任何支持,你们完蛋了!”
刘寒洲相信这个家伙说的是真实的,因为他知道所谓的国民政府是什么东西,外战无能,内战凶狠。尽管如此,他的心里还是一阵阵紧缩,深深的叹息。国家和民族到了危机的关头,东北抗联在绝地死战,而国民政府还在搞窝里斗,对自己的同胞下手,有限的国力消耗在不应该消耗的地方,实在让他的心堵得慌。然而,这个日本人搬出了这一套,说明抗联打疼了他们,这是自己和这支伟大军队的光荣。
其实,刘寒洲并不清楚国民政府的真实嘴脸,真实的国民政府绝对丑陋。国民政府对自己的人民残酷无情,而对不共戴天的敌人卑躬屈膝,担心激怒国家的敌人,甚至还对前方抗日将士搞小动作。在抗日义勇军时期,东北义勇军弹尽粮绝,马占山部,抗日义勇军第一军军长邓文向委员长的心腹桂永清求援,希望得到物质支持。委员长得到报告后,亲自致电桂永清,要他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管闲事,坐看东北义勇军自生自灭。
这就是“大国领袖”的伟大风范,所作所为根本见不得阳光,让浴血奋战的勇士们扼腕叹息。
羽田少佐叫嚣的“你们完蛋了”也并非仅仅指抗联,而是指所有的中国红色武装。斯诺在写作《红星照耀中国》这本书的时候,在书的结尾悲哀的给出了结论“我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他们活着的外国人。”
“羽田少佐,抗联是绝地死战的队伍,抗联没有依靠国民政府的帮助,拼着命打了整整八年。这一点,是一个中国人都佩服。”
羽田少佐刚刚露出的笑容彻底不见了,作为一个把支那大陆踩在脚底下的日本帝国军人,他不允许支那人比日本人更骄傲。在他的内心深处,支那人应该像奴隶一样俯首帖耳,如果他们还有祖先的骄傲和英雄的梦想,那么,他的使命就是埋葬他们的骄傲和梦想,让他们仅仅剩下胆怯和俯首帖耳,成为不折不扣的奴隶。因为生气,他一把推开了帆布包,目光中泛起了更多的阴冷,语调也变得咄咄逼人,充满了杀气,“哦,我清楚了,您是抗日联军的长官,反抗满洲国的,我们谈一谈您为什么会出现在火车上。您的车票告诉我,您的目的地是新京。现在问题来了,您到新京干什么?”
刘寒洲面色冷峻,轻蔑地盯着羽田少佐的眼睛,满腔的仇恨都在目光之中。如果说目光能杀人的话,他的眼睛绝对能量满满,弄死这个狗娘养的洋犊子,而且是撕得粉碎,“羽田少佐,这是中国的土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有自由旅行的权利,你们的天皇管不着。这是我的答案,一个中国人的答案,除此以外,你得不到更多的回答。”
“哦!”接连碰了几个钉子,不软不硬的,羽田幸次郎少佐有了一丝受侮辱的感觉,第一个反应就是跳起来给对方一个耳光,或者是一个抱摔——这两样他都很拿手,而且熟能生巧,干起来轻车熟路。不过,他不仅仅单纯的军人,还是一名优秀的特工,特工重要的信条之一就是忍耐,包括忍耐敌人的无礼。因此,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将国民手帐、打开的香烟、车票和字典和报纸整理整齐,将手表的发条拧紧,然后戴在自己的手腕上,随即将其余的东西又塞进了皮箱,按上了皮箱的扣子。
刘寒洲冷眼旁观,看到羽田少佐做的井井有条,说明他的习惯很有条理,而且为人冷静。这样的人内心强大、坚韧,不达目的不罢休。他顿感自己今天遇到了对手。
羽田少佐拍了拍手,似乎是要抖掉箱子上的灰尘,脸上忽然浮起诡异的笑容,“这里是满洲国,满洲国人必须遵守帝国的法律,不得违背。您一口一口的中国人,这么说,您承认您是反对满洲帝国的,是吗?”
“羽田少佐是健忘还是选择性相信。在这块土地上,还能找到不反对你们的人吗?如果你们得到了拥护,那也是假装而已。”事已至此,刘寒洲已经不对未来抱以任何的希望,于是破釜沉舟,不客气的反唇相讥。
仅仅是短暂的交锋,羽田少佐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对话,看到话不投机不动声色的转变了话题,“好吧,您已经承认您是破坏者。日本帝国占领了满洲,也为满洲带来了富裕的生活,难道您没有注意到,日本帝国为满洲带来什么?”
羽田少佐信心满满,因为日本人确实非常“挚爱”东北的广袤土地。因为几千年来对大陆近乎疯狂的“八纮一宇”的渴望,他们在获得新土地后欢喜若狂,对东北的投入巨大,甚至远远超过了日本本岛。
“日本帝国为东北带来的是压迫、剥夺和死亡。”刘寒洲没心情和这个鬼东西继续聊下去,一句话封住了所有的话茬儿。
刘寒洲惊讶的发现,听到了自己的反唇相讥,羽田少佐根本就没有生气,甚至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在他看来,这个日本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极强,绝对是一个值得警惕的对手,自己要小心了。
“你最好清楚,世界纷乱,弱肉强食是不变的生存法则。当然,纷乱的世界更需要和平,但和平是有条件的,就是你的国家足够强大,只有强大的国家才能保护她的人民。”羽田少佐仔细的观察着对手的表情,似乎想从其中发现些破绽,然而,他失望了,不由得摇摇头,“其实,中日同文同种,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深仇大恨,让日本军队保护你们是最好的选择。我们回忆一下,日本帝国是有吸引力的,日俄战争后,南洋的三十万华人集体上书要求加入日本国籍,以求获得日本帝国的庇护。当时,贵国的革命先驱宋教仁先生曾公开属文支持。”
刘寒洲隐约想起,当时确实有这么一件事,街头巷议的人很多,说啥的都有,最后都是一声叹息。因为南洋土著排华浪潮高涨,大清朝廷和后来的北洋政府无力保护在南洋的华人,大批华人走投无路,自发地要求加入日本国籍,以求获得日本帝国的庇佑。或许是日本政府没有做好和统治南洋的荷兰殖民者翻脸的准备,因此拒绝了华人的请求。
“既然羽田少佐很愿意回忆过去,看来你是很念旧的人,那我给你讲一个过去的故事。”羽田少佐说的是满洲国到处新建的建筑物,指望刘寒洲狠狠地夸奖日本人的建设成就,以及日本人人心所向。刘寒洲当然不能让这个家伙牵着鼻子走,于是盯着自己的敌人,很开心的扔下来一个诱饵,“还记得1923年发生的大地震吗?”
羽田少佐觉得有些奇怪,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扯得太远了吧,一竿子杵到了日本海,干到日本了,支那人真是麻烦!不过,那地儿的故事他很熟,聊一聊无妨,说不定能把此人的秘密聊出来,“哦!那是孙中山先生重组大元帅府不久,日本关东地区发生了大地震,真是一场噩梦,达到了8.1级,日本死了15万人。”
“记性真好,不愧是当特务的料。”讨论按自己的设想进行,这个家伙掉坑里了。刘寒洲心里暗自得意,半真半假的夸奖着,随即话风一变,一个大雷扔了过去,“为了帮助日本人民,民国发动了捐款,我还是一个新兵蛋子,也捐了当月的薪水。全中国捐款500多万银元,那在当时绝对是巨款。当时,国内12个省大旱,饿死了几十万人,可以说,中国人饿着肚子几乎捐出了全部家当来帮助日本,而你们竟然在八年后侵略了东北,屠杀中国人民,这就是你们的回报。”
自从关东军以不受欢迎的方式进入了这块土地,这样的挖苦见多了,似乎已经很难勾起羽田幸次郎少佐的愤怒。他没有打断刘寒洲的话,在心里嘲笑刘寒洲:说着最强硬的话,干着最怂的事情,这是一切弱者共同的特点,而强者只用行动说话。
“哦,您是张时代的军人。”刘寒洲的慷慨激昂终于停止了,羽田少佐终于得到了一点儿有用的信息,嘴角顿时漾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语调顿了顿,傲慢的说道:“既然您在军队服役,就要清楚这样一个道理,您想给别人讲道理,就要居高临下让人仰视。您要明白,让人闭嘴的不是道理,而是权势。关东军占领了满洲,满洲人必须俯首帖耳,反抗必然会被消灭。”
对于羽田少佐的傲慢,刘寒洲不以为然,自从关东军横扫东北大地,他还没见过讲道理的日本人,哦,也有,在日本人被俘虏的时候,都很讲道理,而且很谦虚,乖得像孙子。既然这个家伙已经摆明了不讲道理,他也就不打算和这个家伙继续说下去,冷淡的看着窗外。
看到刘寒洲不屑一顾的样子,羽田少佐感觉到皇军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因此颇为恼怒,刚要说出口教训几句,让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还没想好吓唬人的词儿,一个关东军宪兵快步跑了过来,站在他面前,标准的立正,叽里咕噜说着什么。
刘寒洲不动声色的坐着不动,似乎漫不经心,但他听明白了这个带有神户口音的家伙是在请示是否发车,而羽田幸次郎少佐没有反对,命令立刻发车。
关东军宪兵转身离去,消失在车厢的门外。
羽田幸次郎少佐盯着刘寒洲的眼睛,语气充满了威胁的味道,“您似乎不愿意和满洲国皇帝陛下的政府合作,而且充满敌意。这无关紧要,列车很快就会出发,一直到新京停止。几个小时以后,在特务机关的地下室,我们有至少一百种办法让您开口,哪怕您如何不愿意。”
“是吗!”几年前,在那个秋日的下午,刘寒洲从撤离长春府那天就当自己死了。在遥远的黑龙江,他每天都在战斗,见惯了鲜血,对死亡很淡然。活到今天,相比那些死去的战友,他已经赚的很多了,死了也不遗憾。因此,对于羽田少佐的威胁有几分不屑,口气很不以为然,甚至带着调侃的味道反唇相讥,“为了应付你们的一百种办法,羽田少佐不介意我睡一觉吧——我在山上收木材捎带打兔子,畜生太多,经常不能休息。”
“当然!如果您还睡得着,尽管睡到新京,因为到了新京,您就再也没有机会睡觉了,除非和日本帝国合作。”威胁没有取得想象中的效果,羽田幸次郎少佐没有生气,而是内心窃喜,因为凭他的经验,越是稳重的对手越有故事,而他喜欢有故事的人。聆听一个好故事是需要耐心的,就像那个每天都要听新故事的哈里发一样。好吧,自己有的是时间,不怕等。于是,他微笑着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确实,羽田少佐真的不急,相对于陷阱中的猎物,他有的是时间,而时间会揭开一切谜底。
自从离开了南岭大营转战黑龙江,对了,日本人已经将那里分为三江省和兴安省。这些年来,刘寒洲爬冰卧雪,风餐露宿,“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大小经历数千场战斗,从一个战士成长为高级指挥员,经历了太多的艰辛,几乎没有任何完整的时间休息,由此养成了见缝插针睡觉的习惯。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哪怕在零下40度的极度严寒之中,他都能做到只要有一件军大衣,加上一堆篝火,想睡马上就能睡着。这一次也不例外,因为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不会对绝望的事情抱有希望。
既然没有希望,想多了折磨自己没有意义,那就放下一切心事,还是睡吧,有了精神再坦荡的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抱着这样的心思,刘寒洲放下了心中的所有沉重,眯上了眼睛,很快打起了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