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龙公园是一座人工湖,始建于1933年。新京水系缺乏,日本人拦蓄第二松花江水系伊通河支流西河沟形成92公顷水面,作为城市备用水源地,也是未来满洲国新皇宫的皇家园林。黄龙公园面积很大,仅次于颐和园,为全国大二大园。
来到黄龙公园,因为是水源地,又远离老城区,这地儿人很少。在俄国马车夫惊惧的目光中,柳春山一瘸一拐的走进了白桦林。
春日的南湖,乍暖还寒,草木枯黄,树叶还没有发出,唯有南湖冰冻的湖面已经开化,冰面变成了立茬,在微风中发出冰层断裂的声音。告诉人们绕着走,免得掉进水里。
柳春山来的早了一些,阳光白得耀眼,苍茫的旷野中只有他自己的身影。
柳春山并不着急,他只是为了完成同事的遗嘱而来,他知道自己死去的同事身份不简单,如果没有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看到曹根凡这个名字,他会把同事一年前的托付忘掉。自己按照托付打了电话,如果这个人不来,他就会选择继续遗忘,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依然过着循规蹈矩,充当日本人喉舌的日子。
柳春山忽然觉得自己很怯懦,根本没有一个男人应该有的血性,对不起死去的同事,也对不起自己的伤腿。
这时,一辆汽车停在不远处,一个带着礼帽,墨镜几乎遮住半边脸的青年人向他走来。
柳春山注意到了年轻人的手一直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想,没有拿出来的手肯定是握着枪的。这时,一道光划过眼睛,他的目光飘向汽车,看到了一个圆圆的镜片的闪光,那是狙击步枪的瞄准镜,自己正被一支步枪瞄着。他心中的疑惑彻底消失了,金玲的身份被他彻底确定了。
张博川的手伸进口袋,缓缓地向着柳春山走去,忽然拔出手枪对着柳春山的脑袋,“你是谁?不说实话错了打死你。”
柳春山似乎没有感受到冰冷的枪口正在发出死神的召唤,面无表情的看着渐渐融化的湖面,缓缓地转过身体,默然的盯着枪口,似乎那是小孩子手里的钻天猴,“我是金玲的同事。是金姐让我给你打电话的,她说,只要拨通这个号码,说出海棠花凋落,你就一定会来。”
“这是金玲临死时告诉你的,她还说什么了?”张博川举着枪的手微微颤抖,看得出,他很激动。
柳春山的表情没有波动,目光从枪口移开,目光飘向了冰封雪裹而又逐渐融化的湖面,“金姐中枪,已经处在半昏迷状态,只说了这些。”
张博川的紧紧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这是萦绕心头几百个日夜的疑惑,马上就要有答案了,他的心情绷得很紧,已经变得迫不及待,马上追问道:“她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柳春山的目光依然盯着湖面,实际上,他的目光空洞,在他的眼中,冰冷的湖面有着鲜血的颜色,就像在南京的街道上,“南京,她死在了南京,日本人杀了她。我眼看着她死,我却无能为力。”
张博川盯着柳春山空洞的眼睛,似乎在努力从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睛中读出秘密,可惜的是,他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满洲日日新闻》说她是被国军杀害的。”
“日本人还说日本军队是仁义之师呢!”柳春山犹如石刻木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屑的冷笑。
在来之前,张博川评估了风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日本人是如何能够在金玲死后一年多才找到了自己的行踪,这是他不得不来到此地接头的原因,却不防误打误撞,搞清了金玲死亡的真正原因,心里五味杂陈,默然看了柳春山一眼。“那她让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有,这是两个胶卷,是她拍的,都是日本军队杀人抢劫的镜头,她让我一定要交给你。”柳春山从西服口袋里掏出两个胶卷交给张博川。
张博川接过胶卷,一脸疑惑。
“胶卷是藏在金玲的骨灰中才运回来的。”
张博川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将胶卷踹进口袋。这时,远处有人向这里张望,他立刻将手枪也插进口袋,“我想知道一个问题,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准确的说已经一年三个月了,你怎么才来见我?”
柳春山艰难的走了几步,感觉到疼痛,用力揉搓着腿上的肌肉,试图让疼痛变得不那么激烈,“金玲被杀,我冲上去试图抢救,也被捅了一刀,伤到了神经,疼的受不了,就到汤岗子泡温泉治疗,温泉能减轻疼痛。”
张博川似乎并不相信柳春山的话,冷笑着调侃道:“现在不疼了?”
柳春山摇摇头。
张博川的眼睛眯起来,似乎是一只盯着猎物的猫,“那为什么拖到了现在?”
“当然不是。”柳春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了苦笑,“因为负责采访攻克南京的两位记者一死一伤,一直无法报道南京胜利的盛况,日本人急了,让我返回做节目。”
张博川的眼中露出冷光,“所以你良心发现,才来找我?”
“不是。”柳春山摇摇头,“平田次郎给了我报纸,我看到了新京地下党团灭,曹根凡英勇就义,这是我来的直接原因。”
“你是地下党?”张博川不动声搭档柳春山是一位狂热的皇民分子,对日本人十分忠心,自己不得不十分的小色的抛出了一个诱饵,因为他已经听出了声音,金玲曾经在接头时无意说过,她的心。尽管在孤立无援之下,金玲不得不托付柳春山,柳春山也说的合情合理,但他还是有很多疑虑,如果柳春山以为死无对证说自己是地下党,或自吹是积极分子,那么,他就会做出手势,躲在车里的妻子就会扣动狙击步枪的扳机。
柳春山很奇怪的看着张博川,好像在问难道你不知道我不是,但他没看出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不是,我是孤儿,家里贫穷上不起学,是到屯子里收稻子的曹根凡给我交了学费,他一直资助我读了大学。”
张博川若有所思,曹根凡牺牲后,他曾经秘密翻阅了曹根凡的档案,知道曹根凡同志开了一家面粉公司,仅仅从表面看,曹根凡到农村收购稻谷是可信的。
柳春山的声音充满了懊悔和痛苦,“好姐妹死了我装孙子,像一条受伤的狗一样默默舔着伤口,期待尽快遗忘。可是没用,我常常被噩梦惊醒,每天半夜我都会骂自己不是人。恩人死了,我再装孙子就真的他妈的不是人了,所以我来了。”
张博川脸上的警惕已经不见了,掏出一盒烟递给柳春山一支,两个人默默地吸着烟。
柳春山吐出来一口烟,“我很奇怪,新京地下党全军覆没,你为什么没有暴露?”
“担心受到牵连,这也是你不敢打电话的原因吗?”看到柳春山无语,张博川苦笑着摇头,“我们不是一个组织,我也是在出事后才知道新京地下党的存在。”
柳春山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整明白,但他很清楚很多事都不该问,于是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本来,这是一次战地采访,很危险,金姐是不应该去的。可是,自从她嫁到新京,她的父母再也没和她联系,她想借着这次采访能顺便看看年迈的父母和弟弟,最好能接到相对安全的满洲,谁想到......”
张博川很清楚金玲的情况,随口应和着补充道:“她的父母因为她嫁给了满洲国官员,又为日本人服务,拒绝和她通电话,她的弟弟多次撮合,可惜的是没有成功。”
“嗯。”话茬儿接上了,柳春山的记忆再一次变得清晰,声音微微颤抖,“日本人突破国军防线后,我和金姐随着师团司令部进入南京,看到的是人间炼狱。”
张博川仔细的听着,在时隔一年以后,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金牌主持人都难以自抑,看得出来,这一次经历的冲击是很大的,于是旁敲侧击起来,“听满洲国官吏们私下议论,日本人下手狠,他们杀死了几万军人。”
柳春山的牙齿咬的“咯咯”响,艰难地吐出几个数字,“不是几万,而是几十万。”
“国军没有撤退,被包了饺子?”张博川吃惊地看着柳春山,这个数字让他震惊,半截烟掉到地上,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不对,如果日本人取得了如此的战绩,日本人肯定会大肆庆祝的。”
“嗯!”柳春山沉默的点头,回忆让他很痛苦,因此不愿意多说,“死的大部分都是平民百姓,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
虽然有所准备,但太出乎预料,超出了他最残酷的想象。想到那么多的同胞无辜惨死,张博川的心情顿时沉沦,良久没有说话,良久才说道:“看来,外国的报纸透露的零星消息是准确的,这些畜生!”
柳春山的脸因为陷入回忆而痛苦不堪,但作为一个受到长期训练的职业主持人,声音控制的还算平静,“南京血流成河,金姐牵挂自己的父母和弟弟,我就办了一个通行证,到白下区父母的住处。我们刚到金姐的娘家,就看到火光熊熊,一群兽兵正在抢劫杀人。金姐眼看着自己的弟弟被砍为两半,父母亲也倒在血泊中。”
张博川默默地点了一支烟,面色平静,因为他已经猜到了结局,心情痛苦得无以复加,甚至无法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柳春山脸上的痛苦愈发浓重,“金姐扑上去,拼命地撕扯着杀害兄弟的鬼子,我刚掏出记者证就被捅了一刀,一个鬼子开枪了,子弹从金姐胸口洞穿......”
张博川没有说话,金玲到南京采访是职业的原因,而不是组织派遣。日本人为金玲开了追悼会,组织不相信金玲是被中国军队狙击手杀害的,但是,因为没有别的消息来源,组织内部一直无法定性。
“我不想回忆,金姐托付我的胶卷记录了一切,那是日本人屠杀的罪证。”
张博川没有说话,手伸进口袋,攥紧了金玲用生命换来的东西。他已经知道了一切,解开了心里长期萦绕的结,不想继续说话,随即沉默的转身就要向汽车走去。
柳春山的声音在张博川身后响起,“我不知你是谁,也不想知道,能不能把你的枪给我?”
“为什么?”张博川转过身,目光如炬的盯着柳春山,虽然他已经相信了柳春山,相信柳春山的心中还有中国人的良心,但是,如果他回答的不合情理,他还是会开枪的。这不奇怪,作为一个身负使命的潜伏人员,如果感觉到风险,一定会采取断然措施的,至于对错,那不是在拼命时要考虑的东西。
柳春山已经恢复了平静,目光空洞的看着远方,仿佛在对着旷野自言自语,“我再没去南京之前,我还是一个狂热的日满协和拥护者,我甚至认为日本人给愚昧的中国人带来了文明,并为他们鼓吹。看到那么多的中国人被残忍杀害,我的心告诉我,我还是一个中国人,但我害怕,一直像乌龟一样活着,直到曹根凡的死。”
张博川默然无语,对于潜伏人员,枪就是命,让他把生命交给陌生人,这是很难做出决断的。但是,柳春山似乎要干一件大事,他可不想因为一支枪而坏了柳春山的大事。
“那么多人都死了,不差我一个了,我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了。”柳春山的语调恶狠狠的,听得出仇怨很深。
“你会开枪吗?”张博川心中确认,这是一个因为仇恨而把自己变成死士的男人,想帮一把的心情顿时占了上风。但他不确定柳春山是否有这个能力,毕竟,敢于牺牲和值不值得牺牲是有差距的,如果不能给日本人造成实际的损失,枪就没有必要交给柳春山。
柳春山的态度很决绝,看得出是深思熟虑的,而不是心血来潮,“会,我是满洲国国防会的成员,每年都要进行实弹射击。”
张博川从柳春山的脸上看到了决心,于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柯尔特手枪,倒转枪柄递给了柳春山。他不怕柳春山突然动手,以他的妻子的射击水平在二百米内不会落空的。
没有出现意外,柳春山将手枪塞进怀里,随即看着眼前的海棠花说道:“这是金玲留下的海棠花,没有了主人的照料已经枯萎了。它来自于尘土,又归于尘土,这里是最好的归宿。”
张博川默默点头,这盆花他见过几次,那是金玲要求见面时摆在窗台上的,现在已经枯萎,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在刘寒洲默哀之时,柳春山转身离去,一瘸一拐的,走的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