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柳春山
几乎就在刘寒洲踏上火车的同一时刻，满洲国放送局的金牌主持人柳春山在时隔一年半后再一次来到了满洲国放送局。
满洲国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的大楼（今长春市电信局）是两栋钢筋混凝土大厦组成的建筑群，在那个年代堪称雄伟的建筑，建筑为日满合作，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为合资，日方出资一亿日元，满洲国出资6000万日元，一栋为黄色瓷砖贴面，高五层的建筑，另一栋稍小一些。整个建筑群超过了3万平方米，在那个钢铁和水泥稀缺的年代，绝对是巨无霸的存在。
在满洲国电信株式会社的门前有一对超过两米的麒麟石雕，雕工很生猛，很牛逼的俯视着芸芸众生。相比之下，在石雕下站岗的日本关东军宪兵个子矮小，似乎是一对侏儒，相映成趣，因此显得滑稽可笑。
这里是满洲国的神经中枢所在地，很多震惊世界的消息都从这里发出。因为这里无比重要，日本人担心受到抗日分子的攻击，造成无法挽回的恶劣影响，因此极为戒备森严，人行道上除了行色匆匆的达官贵人，老百姓几乎绝迹，显得人迹疏落。
一年的时间不算长，无非是几百个云起云飞的日子而已，而柳春山却改变了许多，曾经青春飞扬的脸变得沧桑，曾经健步如飞的双腿也变得举步维艰，走路一瘸一拐的。
马车刚刚停在放送局门前，柳春山费力的下了马车，就看到一群人从门里冲了出来，这群人展开了一面横幅：“欢迎归来”。
柳春山楞在马路牙子上，似乎石化了一般，在总务科长平田次郎的率领下，几乎所有的日、满同仁都聚拢了过来，争相和他握手、拥抱，仿佛在迎接一个凯旋的英雄。
人们簇拥着柳春山进入放送局大楼，人群散去了，柳春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金玲办公桌上因为缺水而枯萎的海棠花，心里默默想着心事。这时，他新的搭档洪玉珍小姐走了进来。
洪玉珍是一个精致的女孩，家境殷实，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身上都透着一股洋气。
柳春山艰难地要站起来，洪玉珍赶紧制止了他，告诉他平田次郎科长要见他。
柳春山感谢了洪玉珍的好意，随即拄着拐棍推开门走出去。
走廊静悄悄的，柳春山来到了总务科办公室的门前，轻轻地叩了几下，听到了一声“进来”，随即推门走了进去。
在一张硕大的写字台前，满洲国放送局总务科长平田次郎站了起来，指了指写字台前的转椅示意请坐
柳春山正襟危坐，而平田次郎则离开了座位，在红松地板上急促的踱着步。
平田次郎开门见山：“柳君，我们对金玲的遭遇十分同情，局里已经为她开了追悼会，这事儿就过去了。”
柳春山知道平田次郎说的是什么，在日本帝国华东派遣军进攻南京的时候，关东军也派出了主力师团参战。为了把胜利的消息传回满洲，鼓舞满洲人民继续跟着日本加油干，满洲国放送局决定派出两名记者跟随日本军队进入南京，实时报道胜利的消息，柳春山和金玲就是其中的人选。
“金姐死的不值。”两个人去，一个人回，而且是伤痕累累带伤而回。柳春山摸着自己的伤腿，叹了一口气。
平田次郎的脸色沉了下来，明显有些不高兴，他的不高兴倒不是因为柳春山不识抬举和领导唱反调，而是想到了金玲死亡的内幕，感觉自己受到了这个女人的欺骗。
互相唱反调，注定谈话冷场。平田次郎率先打破了沉默，“为帝国而死，死得其所，此事不要再提了。”
柳春山沉默无语，他妈的为帝国而死，分明是被帝国谋杀了。但是，中国人固有的人情观念却让他无法对平田次郎恶语相向，因为平田次郎对他不薄，甚至情深义重。他受伤后，平田次郎亲自安排他住进汤岗子对翠微宾馆疗养，那是汤岗子最好的宾馆。溥仪从天津秘密抵达东北，开启为皇帝的第一站就是住在对翠微宾馆。
平田次郎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很清楚不能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立刻转换了话题，“去年，皇军夺取了敌国首都南京，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因为你的腿伤未愈耽误了。这事儿不能等了，因为你是战地记者，掌握了第一手资料，因此，决定由你主持连续的访谈。”
柳春山颇感意外，过去那么久了，冷饭都长毛了，还咋炒？抱着不理解，他疑惑地看着平田次郎，“访谈？”
平田次郎坐在写字台前，将《满洲日日新闻》推向柳春山，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在你去南京之后，特务机关对满洲省委新京地下党进行了扫荡，将地下党一网打尽。”
柳春山疑惑地看着平田次郎，目光中满是疑惑，两个扯淡事儿扯到一块了，根本不搭界呀，因此疑惑的问道：“新京地下党覆灭和访谈有什么关系？”
平田的脸上露出了很诡异的笑容，犹如暗夜中夜枭的恬噪，“当然有，稳定的满洲是支那派遣军的强大后盾，而且关东军也参加了战斗。”
柳春山默然，就是因为关东军主力师团参战，他和金玲才开始了终生难忘的死亡之旅，看到了南京普通百姓的惨状，让他的皇民思想彻底崩塌，才从心底唤起“我也是中国人”的良知。
“我要采访谁？”柳春山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平田次郎不满的咳嗽一声，才不情愿的问道。
平田次郎敲了敲报纸上的一个头像，语调颇有些欣赏的味道，“关东军特务机关羽田幸次郎少佐，是他逮捕了危害帝国的罪犯，他会给满洲国民讲述整个过程。”
柳春山拿起报纸，他的耳边响起了平田次郎的声音，“羽田少佐对帝国有功。采访他，讲述他的英勇无畏，再结合你在南京看到的皇军英勇的战绩，让更多的抗日分子产生惧怕心理。”
柳春山心不在焉的听着，目光散漫的从报纸划过，忽然，他被新闻的一个名字震惊，拿着报纸的手微微的颤抖起来。
“柳君，您怎么了？”平田次郎奇怪的看着柳春山。
柳春山闭上了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很随便的撒了一个谎，“没事，可能是腿伤吃药导致的手抖，我去医院看看就好了。”
平田次郎站了起来，走到柳春山的面前，很谦恭的鞠了一躬。
柳春山感到莫名其妙，不过，对领导不恭敬可是混到头了，于是刚要站起来，就被平田次郎按在椅子上。
“柳君，对不起，帝国军队给您造成了伤害，这是误会，我替那些野蛮的士兵给您赔礼了。我们已经发布了内部文件，决定给您表彰，奖金会在年底发放。不过，只能宣称您是被蒋政府的军队伤害的，希望您理解。”
误会？柳春山心里暗骂，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屠杀。
“我什么时间开始访谈？”
平田次郎终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很舒服的伸直了两条小短腿，“这几天的播出日程已经安排好了，下周吧，您先熟悉情况。”
柳春山告别了平田次郎，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刚刚在椅子上坐下，门再一次被推开，洪玉珍端着一杯咖啡走了进来。
柳春山表示了感谢，并请求再送一杯咖啡。洪玉珍很惊奇，但她也是一个精明的女孩，用眼睛的时候比用嘴多，扫了一眼柳春山对面空着的办公桌，似乎明白了，赶忙走了出去。
果然，洪玉珍的猜测是对的，她再一次端着咖啡进来的时候，看到一杯咖啡摆在对面的桌子上，咖啡杯的旁边还摆着刚刚折叠好的小百花，还有那盆枯萎的海棠花。
洪玉珍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在这样场合应该闭嘴，因此没有说话，将咖啡杯放到柳春山面前，然后悄悄退出去，唯有留下她自己才听到的叹息。虽然心里叹息，但她还是有些嫉妒对面桌子的女人，在职场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地儿，一个人死后还被同事悼念，真的不易。
柳春山一仰头喝光了一整杯咖啡，咖啡已经凉了，味道也因此褪色，但他并没有介意，他仅仅需要提神而已。
柳春山再一次看着报纸，在曹根凡这个名字上久久注目，目光中满是悲戚。他放下报纸，艰难地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窗前，向大同广场方向看去，那里有一个无人看管的电话亭。他转身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左手环抱着海棠花盆，拄着拐杖走出了办公室。
平生几分钟走完的路，今天走了十来分钟，好在民康大路路口的电话亭不算太远，柳春山终于站在电话亭里。他抄起话筒，将默念了一年多，死死刻在记忆里的号码拨出去，很快，他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看了看手表，计算了时间，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放下话筒，叫了一辆经过的俄式马车，向俄国车夫吩咐道：“去般若寺。”
“先生，是广场北边的护国般若寺吗？”俄国车夫扬了扬眉毛，不相信似的询问着。
柳春山沉默的点点头，他现在的心情沉入谷底，一片昏暗，真的不愿意多说一句话。
俄国车夫像见了鬼一样打量着柳春山，“先生，起步价很贵的，我不能因为距离短就少要您的钱。”
“我不差钱！”柳春山很不耐烦，我又不是乡巴佬，瞧不起谁呢。
俄国车夫摇了摇头，以为碰到了一个疯子，也是，一个抱着一盆明显枯萎了花树，几步路就叫车的人，神经能正常才怪呢！神经就神经吧，不差钱就好，俄国车夫一扬鞭子，马车绕过大同广场大半圈，迅速拐进了小胡同，停在了般若寺门前。
护国般若寺始建于1922年，在长春府还名不见经传时，佛教天台宗湛山大师来此讲般若心经，随后在南关区西四马路创建寺庙，这是般若寺的前身。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或许是缺德事干的太多了，急于给自己赎罪，日本人决定建设般若寺，寺庙新址位于大同广场东北，建成后为新京第一大寺，命名为“护国般若寺”。
般若寺香火繁盛，抗联第三路军总指挥赵尚志将军的头颅曾长眠于此。
柳春山在和尚的引领下来到骨殖存放处，和尚合十离去，他在一处贴着金玲照片的骨灰罐前合手哀悼，随后打开盖子，从罐子里摸出一个油布包塞进怀里，拄着拐杖离开了。
走到了寺外，柳春山刚要招手叫车，一辆俄国马车悄悄的停在了他的面前。俄国车夫热情的打着招呼。
“嘿，先生，我想您还会用车。”
狡猾的俄国佬，这个家伙有奸商的潜质，我喜欢！柳春山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踏上马车，然后一指西面，“黄龙公园。”
俄国车夫没说什么，嘴里打着口哨，驾车向着黄龙公园（今长春市南湖公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