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二十四小时,黑白轮流转,太阳打烊了,白天溜走了,天就彻底黑了;到了漆黑的夜晚,月亮说了算。不过,月亮很吝啬,没有太阳那般热情如火,撒出的光芒淡淡的,天空一片黯淡。
在华灯初上以后,整个新京沉浸在黑暗之中,人流断绝,只有路灯发出的灯光增添了些许生气,照亮了通衢大道。工业处在上升期的日本人还没富裕到满大街撒钱的地步,胡同没有路灯,黑黢黢的,踏着夜色,快速越过明亮的大街,刘寒洲来到了民康路附近的一个胡同中。
这里距离大同广场很近,就是一脚足球的距离,曾经是新京的老城区,晚于宽城子和南关,在长春府那会儿就存在了,年龄几乎和白胡子老爷爷的胡子一样长,当然,没胡子的不算。
日本人的“新国都建设计划”搞得如火如荼,兴亚式建筑四面开花,但不能不承认的是,日本人是面子工程的鼻祖,新建筑都围绕着大马路开展,还没有来得及光顾这里。这里依然保持着民国以前的以前的破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灰突突的没有生气。准确的说,这里都是青砖灰瓦的老建筑,因为人员杂居,虽然显得老迈,至今生命力十足。
灰色的建筑一栋连着一栋,夹着一条窄窄的胡同。毕竟是早春了,空气中有了阳光的味道,冰封雪裹的大地残雪融化,胡同露出了肮脏的泥土。
泥泞的土路上偶然露出以前铺的碎砖,小路上没有路灯,所有的民居黑黢黢的,偶尔有几家的窗口亮着昏黄的灯光,让黑暗的胡同有了一点儿人气。
借着月亮和灯光的微弱光亮,查着门牌号,刘寒州缓步走着,很快来到了胡同的深处。这是一栋青砖灰瓦、甩沿大屋顶的平房,这是新京民居的普通样式,多少受到日本建筑风格的影响。相对于胡同里的建筑,这一栋建筑也没有什么好特别的,如果说有区别,房子的外面有一个青砖围墙的院落,显得气魄了一些。
院墙很长,刘寒洲瞄了一眼,黑暗中看不太清,大约有三四十米的长度,在中间的门前有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矗立在夜色中。尽管年头很久了,上面有了很多岁月的痕迹,石狮子威武的表情依然不减当年,依然拽得二五八万的,彰显着昔日主人的荣耀。
虽然没有来过这里,但刘寒洲通过徐掌柜的描述知道,这里曾经是科右前旗王府管家的别院,后来卖给了现在的主人。岁月沧桑,房子经过了改建,院落和石狮子却保留了下来,依然经受着风雨磨砺。
在石狮子的后面是三级青石台阶,台阶使用过于长久,中间已经出现了断裂。台阶上有一个高大的黑色而破败的大门楼,木门很旧了,铜钉少了几颗,红色的漆面斑驳不堪。大门楼的右侧挂着一块牌匾,借着临近窗口昏暗的灯光照射,能够看见牌匾上有着几个缕刻的大字:大成商行。
在牌匾的下方,大约接近两米的高度,有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木质信箱,信箱上有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头。
这是刘寒洲要找的地方,找到了目标,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于是他踏上破败的台阶,翘起脚,在信箱顶部摸着,摸到了一把满是灰尘的钥匙,在手上擦了擦,去掉了些许尘埃,打开了信箱,取出了一封信,借着微光看了看,然后塞进了皮包。
刘寒洲定了定神,锁上信箱,将钥匙依然放到了信箱的顶盖上,然后轻轻地拍打着大门上的铜环。铜环敲打着铜钉,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夜晚时分,黑雾茫茫。因为已经接近宵禁时间,害怕无妄之灾,这里家家关门闭户,街道上十分的静谧,铜环敲打的声音传得很远,似乎整个胡同都听得见,这不,有几户人家亮起了灯。刘寒洲看到了灯光,知道灯光后面一定有眼睛盯着自己,但他不在乎,普通的百姓就是好奇而已,不会给自己造成伤害。心里给自己打着气,他的手没有停止,铜环持续的敲击着,房门依然紧闭,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刘寒洲有些担心了,现在已经快到了宵禁时间,行人绝迹,再这样耗下去,肯定会引来巡街的新京警察厅的密探,或者是日本宪兵。 在他的心里,这两样东西都不是人揍的,狗日的都不如,一点人味儿都没有,碰上就倒了血霉了。心里着了急,于是四周打量着想办法,看看四周无人,打算翻越临街的围墙跳进去再说。
登山越岭惯了,跳墙不是难事儿,隔三差五经常干,但有着大门不走,跳墙多没面子,要让亮灯的人家看到,保不齐出问题。正在刘寒洲踌躇着如何办的时候,他的担心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听到了院内传来了脚步声。这个脚步声如此的亲切,让他有了久违了的温馨感觉。
“谁啊?”黑色的大门“吱呀呀”的响着,随后打开了一条缝,一张不算年轻的脸从门缝中露出来。
“徐掌柜让我来的,你就是李成刚,刚子吧?”刘寒洲脸上带着很自然的微笑,和气的问道。
门推开了,一个穿着东北人初春时节常穿的薄夹袄,肥大的灯笼裤,踢啦着棉鞋,瘦小精干的中年人出现在门框内。不过,看到是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来访,他没有让开路,表情依然有几许疑问。
“都宵禁了,你咋来的?”
“我带来了徐掌柜的口信,怎么也是客人,还不请我进去吗?”刘寒洲没有接茬,因为这个话茬实在不好解释,于是反守为攻,轻易地岔开了话题。
这个瘦小的中年人李成刚,不,应该称他为刚子了,听到了来人提及了徐掌柜,知道其中一定有猫腻,也不好继续追问,很不情愿的侧过了身体,请刘寒洲进了门。
刘寒洲一脚跨进门里,身后的大门就关上了,走过了空荡荡的院落,刚子推开虚掩的房门,微弱的光亮被挡在门外,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刚子随手拽了一下灯绳,昏黄的灯泡亮了起来。借着灯光,刘寒洲看到,这是一个不算小的门厅,大约有30几个平方米。房间里空空如也,一个冰冷的炭火盆孤零零的放在了角落,靠墙只有一个木架子,几块作为样本的木板和粗大的圆木头堆放在架子上。
刘寒洲目光扫视了一圈儿,目光落在了和大门相对的木板门上,那上面很随意的写着“经理室”几个大字。
木板门虚掩着,刘寒洲没有搭理刚子,而是快步走进了经理室。仿佛熟门熟户常来一样,他在内门框上摸到了灯绳,随手拉了一下,吊在房顶的灯泡亮了,经理室展现在他的面前。
经理室听着很气派,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实际上就是一个不足20米的长方形的房间。房间很简朴,在窗户下有一张简陋的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几本侧缝线的账目本,还有插着蘸水笔的墨水瓶。写字台后边有一张木椅子,椅背上挂着一条毛巾,焦黄焦黄的,看起来有年头了,味道不用想就知道很浓郁。紧靠着写字台有一铺红砖砌筑的火炕,火炕旁边有一个外形很粗糙,没有进行油漆的木柜。火炕上的被褥凌乱的散放着,似乎刚刚有人在那里睡过觉。
刘寒洲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这个叫刚子的家伙在这张火炕上睡觉来着,睡得昏天黑地,以至于听不到强烈的叩门声。这小子睡得不安生,估计还做了一个梦来着,至于是梦里捡到了元宝还是媳妇,这就是小秘密了。
看到刘寒洲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举动,刚子有些迷糊,不过,他还是坚持一个信念,徐老板不在家,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这里的一切应该自己做主。于是,他挡在了刘寒洲的前面,很不高兴的问道:“嘎哈呀,你到底是混哪儿的啊?脸还挺大,咋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呢,也不问问!”
“我是这里的掌柜的,就是东家。”面对刚子一连串的责问,刘寒洲毫无愧色,不客气的拨弄开了刚子,让他识相走远点儿,自己一屁股坐到了木椅上,舒服的伸开四肢,惬意的长出了一口气。
对于刘寒洲的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举动,刚子显得不知所措,自己干的就是迎来送往的活计,刚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偷的骗的都能应付,甚至骗别人都不在话下。不过,自己登门说自己是掌柜的,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见,彻底刷新了刚子的三观。人的本性就是这样,很容易被第一次唬了,于是,刚子有些糊涂了,挠着后脑勺,头皮哗哗往下落,智商严重不在线,脑袋却是一片混乱。
这一路颠簸得太累人,异常的曲折,险象环生,让人身心俱疲。刘寒洲没心情和刚子纠缠,打算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于是打开皮包,拿出了刚刚从信箱里拿到的那封信,“啪”地一声拍到在桌子上,激起了一阵烟雾。
“这是我向你们徐掌柜购买大成商行的买卖合同,白纸黑字都在上面,你自己看看吧!”刘寒洲气定神闲的说着,尽量表现出老板的派头,为了配合这种气氛,动作张扬的抽出了一支烟,很愉快的划着了洋火,不再搭理刚子,自顾自的吸了一口。
刘寒洲老板的派头十足,说话不紧不慢的,看来不像是山寨货,刚子明显有些气馁了。不过,这件事情透着诡异,徐掌柜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要卖生意,突如其来的换了东家,多少有些不合情理,自己还是不能相信,现在的骗子多哦!于是,猥琐的从桌子上拿起了那封信,撕开了信封,抽出了一张纸,凑在灯光下看着。
刚子一本正经的看着那一页纸,嘴里还咕哝着自己也听不明白的声音,神情专注,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
刘寒洲看着刚子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心中暗笑,你小子真能装,整得真事似的,狼外婆的尾巴都露出来了还不自知,于是揶揄的说道:“行了,别装大尾巴狼了,消停一会吧。”
“咋滴了?”刚子以为自己将纸拿反了,让刘寒洲看出了门道,赶紧瞄了一眼,发现自己没有拿错,于是疑惑的看着刘寒洲。
“怎么,徐掌柜离开了二十多天,你就认字了?进步的很快嘛,厉害了,我的伙计!”刘寒洲看不得刚子装模作样的神态,不耐烦继续这个话题,不无挖苦的冷笑着揶揄。
刘寒洲表现得很不厚道,准确的说,这不是他惯常处事平稳的风格,作为一支部队的高级将领,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向来都给别人留面子。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玩的心理战,在说话间引导刚子的思维,让他先入为主的产生徐掌柜和新东家是好朋友的错觉。新掌柜已经从旧掌柜那里得到了一切信息,如果耍小聪明会惹出麻烦。
刘寒洲的战术发生了作用,刚子被无情的戳穿了假面具,顿时觉得浑身的不自在,于是很不情愿的放下了那一页纸,尴尬的苦笑了两声。
“算了。”刘寒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见好就收,不想让刚子过于难堪,造成隔阂,以后不好相处,于是大度的将半截香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神态轻松地编着故事,“徐掌柜到我的木材厂赊账,带着一张苦瓜脸,就是没带钱。我们做生意很久了,我看他实在艰难,干脆给了他一笔钱,将大成商行买了下来。这不,今天来这里接收。”
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九成真话加一成谎话,用真实掩盖那一小部分谎言,让谎言显得无足轻重。刘寒洲叙述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除了他的身份,别的都是真的,因此,他的表情真挚,让人无法怀疑。
刚子这时有些明白了,尽管心里还是有些疑问,可人家白纸黑字的撑腰,自己也无法弄清楚。既然搞不清楚,何必得罪人,又不是自己的买卖,谁来当老板自己都是伙计,不耽误赚钱就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刚子于是换了一种态度,顺着杆儿忽悠,“可不咋的!徐掌柜这些年也够难的,日本人搞国都建设,到处征地盖房子,拆的海了去了。在俺们这嘎达拉了很多木材,就是不给钱。眼看着经营不下去了,徐掌柜都急坏了,到绥芬河上家鲁掌柜那里赊账,一去就是二十多天,一点信儿也没有,急死俺了。那谁,您就是那位鲁掌柜?”
刘寒洲看到刚子上钩了,跳进自己挖的坑里,于是心里坦然,放松的站起来,活动活动腰板,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鲁掌柜是我的合伙人,这哥们儿干活不惜力气,孩子太多,离不开家,还在绥芬河猫着呢。我姓刘,单手利脚的一个人,到哪里都是混饭吃,你就叫我刘掌柜的吧。”
刘寒洲的故事滴水不漏,整得煞有介事,刚子有些信了,不过,他还是不能确认真假,因此一言不发。
刘寒洲斜了刚子一眼,看出了这家伙还在怀疑,也不打算继续解释,下了逐客令,“坐了一夜火车,才赶过来,累了。”
“您饿了吧,要不俺给您整点儿疙瘩汤充充饥?或者是冲一碗油茶面?”刚子紧盯着这个自称是自己老板的不速之客,思衬了片刻,没有找到可怀疑的地方,或者是没有确定可疑的地方,于是将信将疑的打消了疑虑。疑虑打消了,神态立刻变了,讨好的成分十足。
“好啊!”一路上战战兢兢,和那些无孔不入的鬼子、汉奸们勾心斗角,如履薄冰,当时就顾得上害怕了,哪有心情管肚子的闲事。刘寒洲一经提醒,马上感觉肚子“咕噜噜”的叫唤,感觉没有了力气,填饱肚子的愿望十分的强烈,于是笑着接受了好意,“奔波了这么久,一直看着钱和合同来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没有安生的吃顿饭,真得好好的吃一顿。”
刘寒洲大言不惭的吹起了牛逼,特意提起自己带着的钱,眼睛可没闲着,看到了刚子的眼中有一道光闪过。
没错!刘寒洲心里认定,那是一道贪婪的光芒,带着寒冷,冷得像草原中的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