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寒洲看到两辆人力车渐行渐远,马上离开了人群,沿着中央通(哦,到了这里,就不是满铁附属地了,归满洲国皇帝陛下的政府管辖,中央通就更名为大同大街,是“日满共荣,天下大同”的意思)快步走去。
刘寒洲现在要做的就是远离这块是非之地,尽管新京是狼潭虎穴,哪里都谈不上安全,但相对安全还是要的。正因为如此,他当然不愿在此停留,抬脚向着大同广场(今长春市人民广场)方向走去。
时间总是不经意的过去,而且一去不回头,让人很是无可奈何,只能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叹。在刘寒洲的脚步声中,光阴变老了,现在已经是日暮时分。漫天的繁华散落,太阳的余晖正在烧尽,燃烧的光芒穿过了滚滚红尘,天际有了一股胭脂红。
这股胭脂红色很邪恶,有一种鲜血流淌的血腥味道,特别是呼啸而过的关东军宪兵巡逻车更是平添了一丝恐怖,让人有了如坠地狱般的感觉。起码,刘寒洲是这么认为的。
此时此刻,刘寒洲有了一股奇怪的想法,甚至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这里承载了自己太多的梦想,怎么离开这里这么久了,今日故地重游,自己一点儿思念的感觉都没有,而是有着深深的恶意,而且仇恨越来越沉重?
这股仇恨越来越深,越来越强烈,甚至有了杀人的冲动,以至于刘寒洲想冲向无处不在的日本关东军宪兵巡逻队,徒手捏死几个王八蛋。然后对着这些肮脏的尸体干一杯,将鲜血一饮而尽,出一口压抑已久的闷气。
这是什么原因不难有答案,因为踏足自己祖先百战得来的土地上,而自己不再是这块土地的主人的时候,那一股憎恶就不可遏制的出现,哪怕这块土地变得越来越富有。可以确定的是,刘寒洲就是这样的心态。
天色逐渐阴沉,刘寒洲长长地呼出了几口气,似乎吐出了郁闷,稳定了自己的思绪,拎着皮包,踱着方步,慢悠悠的越过了康德会馆大楼。
到了康德会馆,就到了新京百姓们称呼的办公室街。这条街得名是有原因的,因为这里集中了满洲国大量的办公机构,纯粹的商业机构也非常多,很多白领都是在这里工作的。这不,人行甬道穿着光鲜招摇的知性男女就是对繁华的最好注解。
刘寒州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来到了日本人开设的三中井商行(旧址位于今长春市百货大楼,现已拆除,叹一声可惜)。三中井商行是一座当时看起来足够雄伟的现代建筑,钢筋混凝土结构,瓷砖饰面,建筑面积7000多平方米,造型趋近于完美,完全是按照现代标准建造的。
刘寒洲在三中井商行门前站住了脚,四周随意看了一下,没有发现异样,又对着门前看去,进出三中井商行的人不是很多,这些人都是当地的有钱人,穿的人模狗样的,多是和服和西服,偶有穿协和服的,来去匆匆的,好像个个都重要得二五八万似的。
三中井商行是新京中心经济圈商业街的标志性建筑之一,标志性的建筑总有一些公益性的东西,这是商业属性使然,和人性无关。这不,一个贴满各类广告的公益牌矗立在有轨电车站台附近的人行道旁。
这是刘寒洲此行的目标,能否顺利完成任务,这里是关键节点,尽管在已知的条件下,这里可能已经不安全。但事到如今,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能涉险试一试。他看着周围的人行走匆匆,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闲逛。
实际上,就是有可疑的人刘寒洲也很难发现,毕竟,这里的人流太大了。人流大也有好处,他难以发现别有用心的人,别人也难于界定他的行动,干坏事更容易浑水摸鱼,逃跑也方便。
刘寒洲慢悠悠的走到了公益牌前,抽出了一支香烟,点着了深吸了一口气,漫不经心的四处打量着。
看到行人来去匆匆,似乎没有固定的人在此流连,刘寒洲的心情淡定了一些,将目光落到了公益牌上,似乎漫不经心的俯下身体观看,在乱七八糟的广告纸条上寻找着什么。
终于,刘寒洲看到了一张手写的寻狗启事,上面用繁体汉字写着几行汉字:“三日前丢失了一条纯种的秋田犬,六岁犬,通体土黄色,左耳朵有白毛,叫声嘶哑。有拾到者请联系满洲电信株式会社于小姐,必有面谢,下面是电话。”
刘寒洲没有看下面的电话,将烟头踩在脚下,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没有人注意,于是掏出西服内袋中的派克钢笔,在寻狗启示的空白处添了几个字:“本人丢失了一部商务印书馆的五角号码字典,此书为未婚妻所赠,弥足珍贵。有拾到者请致电3209,找王大路先生。”
刘寒洲编完了故事,满意的看了一眼,觉得没有落下什么,马上将钢笔揣进了口袋,刚要离开,就被一个人猛地撞了一下,如果不是身体强壮,几乎被撞翻了。
刘寒洲踉踉跄跄站稳了脚步,看到一个瘦削的身材,穿着破烂衣服的半大小子从地上爬起来。
早春天寒,空气湿冷,地面的残冰还没有完全融化掉。半大小子刚刚爬起来,踉踉跄跄的一脚踩在一块碎冰上,身体站不稳,一个仰八叉摔倒在地,手中抓紧的的一只鲜艳的红色女士皮包脱手而出,甩出去很远。
红色的女包飞上了半空,在空中划了几个圈,优美的落下,恰恰落到刘寒洲身前。
半大小子再一次爬起来,或许是摔蒙了,向一旁走了两步,想了想不对,又看了看,终于发现那个耀眼的皮包,马上就扑过来。半大小子的手抓住了女包的提梁,恰在此刻,一声尖利的女声喊了起来,“抓小偷啊!”
半大小子一愣,动作迟疑了一下。刘寒洲瞬间觉得不对,男子汉仗义行侠的本能爆发了,一脚踩在他的手上。刘寒洲登山越岭脚步强健,腿脚很有力道,这小子疼得呲牙咧嘴,手臂用力,打算将手抽出来。
刘寒洲穿着新皮鞋,鞋底花纹很深,而他又很用力,产生的摩擦系数极大,这小子的手根本抽不出来。
刘寒洲不动如山,这小子所有的努力白费了,于是停止了挣扎,抬起头来,恳求的看着刘寒洲。
刘寒洲低头看去,这小子穿的破破烂烂,这是满洲国百姓的标配,不足为奇。看他的脸上也是花里胡哨的,看不出底色,总之看起来很惨。尽管如此,但看来身体还不错,相对于瘦削的新京百姓,起码不是骨瘦如柴,撞人也有劲儿。
刘寒洲觉得一阵阵的厌恶,年纪轻轻的,正经事不干,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而且对着女人下手,更让人不齿。因为这一路积攒了很多的愤怒,仇恨无处发泄,憋得难受。现在总算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岂能放过,刘寒洲不再犹豫,脚下的力量更足了,这小子疼得脸上冒出了虚汗。
所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人本身就有咬人的潜在本能。这小子人急了,手抽不出来,本能的全身趴倒在地,抱住刘寒洲的脚踝,狠狠地咬了一口。这小子下口异常的狠,一点情面不留,几乎把裤腿咬穿。剧烈的痛楚猛烈的冲击,刘寒洲的大脑一阵昏眩,本能的抬起腿,用力一抡,一脚将这小子甩了一个跟头。
这小子被甩出了很远,看起来摔得不轻。不过,这也给了他逃脱的机会,在肮脏的路面上打了几个滚,稀里糊涂的爬起来,撒腿就跑,一眨眼儿消失在黑暗之中。
刘寒洲甩动着咬得麻木的脚踝,打算去追赶,这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打冰冻地面的声音传了过来,让他的神经瞬间的清醒,于是站稳了脚步。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服裙装,长筒高跟女靴的女人气喘吁吁地出现了,亭亭玉立的站在刘寒洲的面前。这里很昏暗,看不清脸上的春色,但从身体的轮廓看,绝对是颜值很高的大美女,而且是天然去雕饰的那种。
美女总是有震撼力的,特别是对于正常的男人。实事求是的说,刘寒洲不是一个好色的男人,但是,对美的欣赏是藏在正常男人骨子里的东西,这是人性,他也无法免俗。看到美女出现,他很自然的将女包从地上捡起来,掏出一方手帕将上面的泥土擦掉,然后很绅士的递了过去,“这是小姐的吧,恰好让我捡到了。”
女人没有接刘寒洲手里的女包,而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刚才遭遇抢劫,感谢先生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而已!”刘寒洲谦逊的说着,内心却是颇多不满,日本人统治东北才七年多的时间而已,在岁月的长河中并不漫长,孩子生下来刚刚上学。无论如何,时间算不上漫长,怎么这个城市的女孩子的鞠躬水平这么标准,几乎和东京的日本女人有一拼了。
“您没有受伤吧?谢天谢地!”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女人伸出双手,谦恭的接过女包,“我是李佳妮,谢谢您的出手相助。”
正在此刻,或许是到了规定的时间,大街上的路灯亮了,华光初放,赶走了黑暗,世界变得通透。刘寒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到了一张精致而美丽的脸。这张脸美丽无瑕,足够让男人想入非非,偏偏这张脸闪耀着青春的颜色。
这张脸看起来很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这让刘寒洲想起了花子,心中隐隐有些痛楚。这个想法一闪而逝,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刘寒洲绅士的笑着,“没关系,既然碰上了,怎能坐视不管。说真的,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刘寒洲的绅士风度引起了李佳妮的好感,要知道,女人天生喜欢别人恭维,特别是美女,因为她们有资格相信赞美是真实的,而不是别人的客气,因此,笑容更加灿烂了,露出了好看的酒窝。这时,她注意到刘寒洲的脚有些抖,于是温柔的说道:“您的腿受伤了吗,我为您看看行吗?”
“不用了,一不留神被咬了一口,一会儿就好,没有什么大碍。”刘寒洲谢绝了李佳妮的好意。
“啊,是这样!我是新京第一医院手术室的护士,如果您的腿有问题,可以到医院找我,非常愿意为您效劳。”李佳妮依然是满脸的歉意,不动声色的巧妙地介绍了自己,诚心诚意的说着暖心窝子的话。
刘寒洲对李佳妮的邀请很是感谢,不过,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深深地知道在女人面前应该有的分寸,这种分寸把握好了就是有趣的绅士,越过界就是无耻的流氓。作为成熟的男人,这个分寸不可逾越,否则就是流氓了!于是笑了笑,算是表达了谢意。
忽然,大同广场方向传来了大喇叭的广播声音,离得有些远,听不清楚,不过,从远处人群发出的骚乱,说明是在广播重要的内容。
正在刘寒洲刚要说再见的时候,这时,一辆有轨电车“咣当、咣当”的停靠在车站,有人下车。李佳妮又是一个深度鞠躬,然后跳上了电车。
电车在刘寒洲的眼中远去,一直淹没到了黑暗之中,这时,他才感觉到时间已经太晚了,而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办。最重要的是,新京是满洲国的中枢,日本人户口查得紧,如果在宵禁前不能到达目的地,很可能被当成反满抗日份子被抓起来。刚刚到达新京就被塞进监狱,享受新京警察厅的棒子面窝头,皮鞭和老虎凳当然是必需的配菜,保不齐还有辣椒水开胃。
人生脱离了自由,要向牲畜一样活着,不,苟延残喘,这是刘寒洲无论如何不干的,于是,他立刻扭头离开,向大同广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广播的声音逐渐清晰,刘寒洲加快脚步,忽然,几名宪兵出现,举枪向架设在大同广场高处的巨型喇叭射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