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无意之间,刘寒洲感觉到了有一丝异样,他心中的那一根弦绷紧了,手中的皮包一不留神掉到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的时候,目光从侧后下越过,迅速向远方扫描,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黑大衣。
在很短的时间两次相遇,这不寻常,绝对无法用偶遇解释。确定以及肯定,刘寒洲心里一紧,明白自己被跟踪了,多了一条不该有的尾巴。不过,多年的军旅生涯给了他足够的冷静,他的动作没有停止,马上拾起了皮包,漫不经心的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拎在手里,继续若无其事的向前走着。
刘寒洲的脚步很均匀,不紧不慢的,显得若无其事。实际上,他的内心很紧张,离开这里很多年了,刚刚踏上这块土地就被跟踪了,这说不过去,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恨的是,自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这是严重的问题,作为一名军人,刘寒洲深知一个道理,公开的敌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敌人是不知道。
在疑问的心情之中,刘寒洲来到了当地人称呼的西公园(今长春市胜利公园),日本人掌控这块土地以后命名为“儿玉公园。”一不留神看到了公园门前的日本陆军儿玉大将的骑马雕像在微风中冲着他呲牙咧嘴,似乎带着一股无端的东洋轻蔑和挑衅。
刘寒洲举起手,对着牛逼闪电的儿玉大将做了一个开枪的姿势,幻想着那个狗日的王八犊子一头栽进多年不掏的茅坑饱餐大粪的场景。想了想没劲儿,这种阿Q精神吓不到日本人,只会徒增自己的烦闷,嘴里的“啪勾”声咽进了肚子。
尽管心里有气,不过,亡国的人没有资格对占领者愤怒,就是有,也得咽到肚子里,最多一泡尿顶出去,然后日子该咋过还是咋过。刘寒洲只好压抑着愤怒,目光离开那个耀武扬威的家伙,回过头来扫视着附近的一切,一眼就看到了几个人力车夫正在公园的门前等待着客人的招呼。
西公园是满洲国达官贵人的休闲所在,能够到这里玩的人都是有钱人,而且还要闲得蛋疼。新京有权有势的人,比如关东军的将佐们都在琢磨着如何让满洲屈服,而日本的财阀们都在算计满洲的百姓口袋里的可怜钱财,忙得不可开交,因此人流很少,坐车的乘客不多。人力车夫们看到了衣着光鲜的刘寒洲,他们的眼睛亮了起来,集体对他发出了邀请的微笑。
刘寒洲的内心猛然一动,一个主意涌上了心头,于是快走了几步,抬腿迈过车辕,坐到了一辆空着的人力车上,手一挥说道:“谁是拉车的?”
“我是。您这是要到哪里?”看到有生意要上门,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穿着不合时宜的破烂的粗布褂子和短裤,脚踏露出脚指头的圆口布鞋,年纪大约二十几岁的年轻汉子谦恭的扔掉了手里的烟头,走上前殷勤的笑着。
五短身材的汉子一般具有爆发力强的特点,力气持久而有耐力,下盘功夫扎实,脚步不虚浮,能够跑得更远更快,正是自己要找的人。这一刻,刘寒洲很满意自己的选择,满面笑容的说出了目的地,“宝山洋行。”
刘寒洲的声音很大,不仅这个人力车夫听到了,周围的几个人力车夫也听得一清二楚,每个人都露出了羡慕的脸色。
宝山洋行位于新发路和八角通(今长春市北京大街)交汇处西侧,解放后为长春第二商店,后更名长白山商场,现为长春欧亚新发商场。这是日本人在东北建立较早的商业机构,主体4层,局部7层,近7000平方米,上有屋顶花园,为当时新京的最高建筑。
宝山洋行地处新京中心城区,紧邻关东军司令部,能够称得上是新京当时最好的商场,是高档商品集散地,还有其他高级消费场所。那里的日本美女居多,能去那里的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有钱人,非富即贵。有钱人出手阔绰,这一趟活儿不会少给,最起码不会白干。
需要解释的是,日本人建设新国家的态度是认真的,这一点无可置疑,如果有疑问,长春市遗留下来的满洲老建筑会给你答案,质量至今都是杠杠的,历经风雨数十载,一块墙砖都不会掉。不同于我们屏幕上经常看到的扫荡的鬼子,新京的日本人是守规矩的,不管是日本人还是有钱有势的汉奸,对待合法的生意,都不敢公开的敲诈勒索,坐了车是一定会给钱的。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无所不能的日本浪人除外。
“好嘞!”连价钱都不问的顾客一定是好顾客,这一天没有瞎耽误工夫,总算要赚到钱了!五短身材的车夫几乎要欢呼了,麻利的将拉绳套到身上。
车夫拉动了车,刘寒洲似乎不经意的用眼睛一瞄,看到了那个大衣男在不远处游荡。
人力车夫拉车就跑。刘寒洲明白自己被跟踪了,但不是完全的确定,他要一个没有任何误差的答案,这对他很重要。于是,拍打着扶手,心平气和的说道:“伙计,活儿得慢慢干,不要急么,慢慢走。”
“是啊,先生,你们有钱人可以慢慢走,我们走慢了挨饿啊!”对于客人的善意,人力车夫似乎并不领情,不过,不给客人面子就是不给钱面子,虽然不情愿,还是多少放慢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刘寒洲,有些讨好的问道:“先生,听您的口音,应该是本地人吧?”
“是本地人,不过,少小离家老大回,这个城市变得陌生了。”这是不愿提及的话题,刘寒洲内心有些落寞。
“哎!”似乎落寞也是可以传染的,人力车夫听不懂文绉绉的词儿,不过,大意还是懂的,因此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语调带着怨气,“日本人的国都建设计划,整个城市成了大工地。他们有钱就花呗,还处处要求百姓奉献,日子过得更加的艰难了。”
日本人的建设是在东北老百姓受苦的基础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有东北人的冤魂,每一栋建筑都是一座墓碑。这帮王八蛋!刘寒洲默默地骂着,不停地问候着日本人的老妈。不过,他在心里可是并不轻松,骂过了内心更是落寞,甚至有些忧郁。
“当时的东北军硬气一点,再多放几炮,多干死几个洋犊子,日本人何至于此,作孽啊!”似乎是憋屈的时间太长了,一直无人倾诉,因为客人是远方来客,不怕露出口风,人力车夫自怨自艾的发着牢骚,脚步似乎又有些慢了。
人力车夫口没遮拦,说话直来直去,看来是受了不少欺负,以至于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听到人力车夫的牢骚,刘寒洲有些愧疚,当初自己和战友们也曾拼命,甚至打响了第一枪,干掉了几十个顺着太平洋暖流过来的东洋王八蛋。但无法否认的是,在那个该玩命的时刻,长春府的吉林边防军并没有尽到全力,熙恰参谋长的不抵抗命令让日本人轻易得手,这是他这些年内心始终悲催的原因,虽然这并不是他的责任。
或许是终于有钱可赚,人力车夫脚下生风,跑得很卖力。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道路再长也没有人的脚步长,前面不远处就是新发路了。这时,似乎是无意间,刘寒洲不经意间推了推礼帽的帽檐,于是帽子从脑后掉落到车后的马路上。
刘寒洲喊住了车夫,让他停下了车,然后下车往回走了几步很自然的弯腰捡起来礼帽。站起身子时,似乎漫不经心的扫视了身后的道路,看到了一辆人力车不紧不慢的跟在自己的身后,车上坐着那个熟悉的大衣男。
刘寒洲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心里踏实了,想一想早已经背熟了的新京地图,心里马上有了对付的方法,戴好了帽子,悠然坐上了车,示意车夫继续向前走。
眼看到了新发广场,那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和宪兵司令部,以及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所在地。道路一侧的日本人开的电影院正在散场,大喇叭正在热情地招揽顾客,刚排进档口的《国境之花》的软绵绵的音乐渐渐清晰。似乎电影刚散场,一大群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和西装革履的男人涌了出来,遮蔽了道路,显得乱哄哄的。
刘寒洲觉得是时候了,于是说道:“嘿,小兄弟,你这趟活儿要多少钱?”
“以前要一块就够了,现在的钱不值钱了,您给两块吧!”听到钱,车夫放慢了脚步,期期艾艾的说道。
车夫说得可怜,实际上,他是狮子大开口,这一趟活儿,宝山洋行近在咫尺,一毛钱是实价,五毛钱是多要了,给一块就是天价了。张口要两块钱,他这是拿刘寒洲当冤大头呢!
刘寒洲虽然很久没有回到新京了,新京的行情他并不熟悉,但他为了执行任务,曾经多次出入过哈尔滨和佳木斯等地,在那几个地儿没少装大款,知道当时物价的行情。他心里清楚被当冤大头了,尽管战火硝烟弥漫,因为日本人大力开发掠夺东北资源,必须保持经济繁荣,满洲国币依然坚挺,两块钱的要价不低,够买一斤半猪肉了。
不要以为一斤半猪肉的钱没啥了不起,当时的人力价格低,而物价贵,猪肉是绝对的奢侈品。说点最最直观的,比较起来就明白购买力了,当时的桃园路是新京达官贵人买春的地儿,一个标致的日本娘们儿的单位时间售价也无非是三斤猪肉而已。
正因为价钱太贵,让那些有心杀贼无胆拼命的新京汉子将目光瞄向了日本娘们儿,但高昂的价格劝退了热情,敢去照量的人很少。
这小子拿自己当冤大头了,刘寒洲心里确定。不过,他并没有揭穿车夫的谎话,而是抛出了一个味道浓郁的蛋糕,“不多,这活够累的。一会儿到了电影院门前我就下车,你拉着车快跑,越快越好,拐过弯到了宝山洋行不回头,一直到四道街口等着,我给你五块。”
任何人都是有价格标签的,人力车夫狮子大开口也无非要到了两块,听到了如此高的价码,人力车夫顿时吓了一跳,立刻觉得这个客人不靠谱,提的要求荒唐至极,很让人想偏了。不由得回过头来,脚步也慢了下来,狐疑的打量着刘寒洲,似乎想问为什么。
“如果你不问为什么,不再回头瞅,还有五块。”刘寒洲不动声色的补充了一句。
果然,钱的魅力无处不在。说一句正义人士不愿意承认的结论,世界上没有不被收买的人,特别是一无所有的穷人,“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就是最好的注解。如果这个人不被收买,你也没必要夸他廉洁,很可能是你没给对价钱,毕竟,“富贵不能淫”在中华历史上凤毛麟角,发明这句话的大英雄也没少搂钱。果然,听到刘寒洲开出的价码,车夫停止了多嘴,脚步却加快了,不再问为什么。
“先生,您要下车吗?”眼看就到了电影院门前,刘寒洲听到了肯定的声音。
虽然印证了他的猜测,但是,他的心里没有太多的高兴,反倒有了一丝悲哀,穷苦会让人失去志气,变得贪婪,这是整个民族的悲哀。
“进入人群,不要管这些日本人。”这不是批判的时候,刘寒洲调整了自己的思绪,淡淡的回答道。
“您请好吧!”因为凭空得到了几天才能赚到的钱,车夫的心情阳光灿烂。人是受情绪影响的,一旦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必然产生强大的动力。因为忽然飞来的不义之财,车夫身上有了力气,说着马上加快了脚步,人力车一拐弯,很快就混进了人群。
在人流之中,人力车夫的脚步慢下来。刘寒洲不失时机地迅速跳下车,将一张10元的满洲国币“老绵羊”塞进了车夫的褡裢,拍了拍人力车夫的肩膀,随即一闪身混进了人群之中。
车夫得到了大价钱,登时精神大振,没有丝毫的停留,撒腿就跑。有10块钱涨腰杆子,烧得热血沸腾,血脉喷张,犹如神行太保。他现在已经明明白白分配了这笔巨款的去向:8分钱买一块豆腐,在黑市找人花5元钱买一袋标准44斤的面粉,再买一斤三指宽肥膘的猪肉,来一个大锅猪肉白菜炖粉条贴杂粮面饼子,再喝一碗小酒,爽歪歪。
因为有了美好的生活作动力,车夫的速度一下子就达到了五十迈,人力车很快的转过街角,消失了。
刘寒洲混在了同样是西装革履的人群中,非常自然不惹人注意。不过,他没有扔掉警惕,警惕的回过头张望,看到另一辆人力车追了过来,看到前面的人力车跑得快了,后面的人力车也急了,一溜烟的追了过去,很快的转过街角。
新京的新发路是名副其实的军人街,满洲国最恐怖的地方,没有之一。这里坐落着关东军司令部、关东军司令官邸、关东军宪兵司令部、日满军人会馆等一系列令人闻风丧胆的建筑。因为这里是当地人俗称的“杀人一条街”,气氛太恐怖,鬼气森森,新京的百姓躲之唯恐不及,很少有人力车经过。今天在这里,两辆人力车发了疯的追逐,站岗的关东军宪兵都看傻了,还以为这些满洲国人打了鸡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