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煊把秘密埋死心底,他懂得分寸,羽翼未丰的年少要知道许多事不可多加探究,神兵如何、心魔如何,那该是父君去打算的。
至于琉煜不是血脉兄弟又如何,歧煊扪心自问,除了一开始时的震惊,后来一笑置之。
他已经习惯有个琉煜这般的弟弟,几百年的朝夕相对,情义深厚难解。
那一次,悲引剑经过他们的努力拿到了手,弟弟笑得可开心了,那笑颜看得歧煊觉得心底快化了,也跟着高兴,感觉什么都是值得的,但因为偷盗帝玺,他与琉煜分离在即,心底万分不舍。
百年禁闭,感情在无声无响的岁月中悄悄转变了方向,了无痕迹,正如他们的长大成人后被三界揣摩种种传闻,可外人又知魔神双子寂寂无名的岁月,所以也没人知道他对琉煜的心思。
直到他们上了战场,面对生死一瞬,歧煊才明白,自己愿意毫不犹豫把命给琉煜,只是他有些恨,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得到的结果却还是琉煜死了,若论琉煜是他的情劫,他何尝不是琉煜的杀劫?
而且这个杀劫一直延续至今,歧煊如今根本没勇气告诉琉煜,就因为情劫一说,父君打心底里生出了要他死的意图。歧煊在害怕,害怕琉煜得知情劫一事后心有芥蒂,再不接受自己,逃得远远的。
“父君有心魔,多年来他一直用修为压制,可我估算到了神魔大战时,那个心魔已经凝化实体,在父君祭炼大阵时狡诈脱离了正主并隐藏起来。”歧煊一心隐瞒情劫,把其他真相明说出来。
琉煜摇头,打断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我不信!”
“心魔是一个人最深的执念,父君最想做的事,一是夺下众生之权,二是希望你我反目成仇。”
“你说的都是歪理,我们反目成仇对父君来说有什么好处!双子齐心才能守住渡厄,攻下二天不是么!”
“因为父君对你根本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大度!父君未下凡前便是鸿蒙天数一数二之人,掌管渡厄后令三界忌惮,他那么清高孤傲、独步三界的人把一颗心交给了母后,可娶了母后才发现她不清不白,父君怎么能忍下这口气?换作是你,你忍得下么!”
琉煜哑口,他没经过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歧煊说:“父君留你确实因为是爱着母后,可不代表他对母后、对你没有埋怨,父君因爱对你好,因恨生了心魔,它们都是父君的心思和情感。”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父君修为这么强大,他完全可以想办法灭了心魔,或者不受其影响,父君为大局着想不会让我们反目成仇的,哥哥,你想太多了!”
歧煊无奈笑了笑,“是你想得太天真了……”
原先他也这么天真过,可后来他逐渐明白,心魔是附在体内多多少少会影响正主的思维行动,所以百年紧闭后,恶天被指派到身边,他疑窦丛生。
“心魔这种东西,从虚至实,从无至大,影响深远。从小到大,他或有或无受到心魔影响,责骂苛待于我,对你却宠爱有加,为的就是激起我的恨意去满足他对你的厌恶,从而方方面面磨练我、折磨我可谓一石二鸟。你知道我那一百年被关去哪里了吗?”
当听到“厌恶”两个字时,琉煜满心苍凉,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听着,尽管他一点也不相信歧煊的说辞,可眼下六神无主,只能被迫听下去。
“我被关在渡厄山脉的地底下,不知道有多深,一个人在伸手就能碰到四面的空间里待了一百年,里面一点光线也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那就是我面壁的百年,是父君折磨我的手段,而你在外的百年花天酒地,群臣弹劾他也压了下去,便是默许你废下去,我们这么巨大的反差对待,你从没想过有多么的不正常么?”
“可我们感情一直不错,是你猜测太多了,父君没有这样的意思……”琉煜无力地反驳。
“就因为我们感情一直不错,父君内心深处要的效果没有达到,后来我堪堪反应过来,承担了你的修为教导的时候,我识相地开始拉开我们的相处,可父君受心魔影响仍不满意这样的结果,神魔大战前居然立你为储君来激化我们之间的矛盾,可大战时你生死一线我仍打破了他的计划,为了救你而重伤!偏偏恰逢父君已死,心魔脱离,可恨它向来看不惯你,不顾仍需要你这个战力的大局,直接就跟去青鸾山要你的命……”
琉煜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得到的真相是如此扭曲不堪,他仍不放弃,仍不相信:“你说父君有心魔,你叫它出来啊!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父君是不是真的这么讨厌我,要我死!”
“这个心魔太特殊了!我找不到它,我也不敢找它,它既是父君,又不是全部的父君,我要秉着孝义又要顾虑良多,不见也许是最好的。”
“说来说去,全是空谈。”琉煜冷笑,神格之威逐渐冷却,脸色更加苍白。
歧煊却是说出了另一个证据:“不是空谈,不是胡说,我说一个细节你自己好好想想。还记得在峡谷内,你与一个神秘人交手吗?”
“是。”
“你不觉得那个神秘人很熟悉吗?”
“……熟悉。”琉煜的心像坠下万丈深渊,那个神秘人说话的声音又回荡耳边。
歧煊看琉煜的神色便知他已经恍悟,“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了,你也应该认出才是。”
琉煜措愣开口:“蝰蛇……父君的神兵之灵……”
“父君已死,能驱动蝰蛇的只能是父君的心魔实体。”
这一刻,琉煜辩无可辩,当时与神秘人交手,悲引剑连他的皮肉都刺不穿,他已经猜测神秘人不是活物,原来竟是父君的神兵!
真相重击了琉煜的身心,四肢无力跌下,歧煊扶住了他,满目担忧,以为以琉煜的性子会惊天动地把渡厄翻上一番,却不想琉煜只是失魂落魄,眼神荒芜,不言不语。
“琉煜……”连哭也不哭了,歧煊更加忧心。
忽然,琉煜痛苦地捂住胸口,毫无预兆地喷溅出一大口殷红,血红中带着丝丝焦色,眼前一黑,顿时失去了意识。
歧煊大惊失色,琉煜就算陷入了昏迷,嘴角的血流没有断过,急忙检查,最后才发现他胸口上有一大片紫黑,再摸去,肋骨断裂不少!
师无相急召而来,一室慌乱。
榻边一条接着一条浸成红色的帕子堆积,源源不断的鲜血流得触目惊心,琉煜像个蜡做的人一般,苍白得可怕。
歧煊震怒,问白群:“这两日你没伺候君上处理身上的伤么!他这伤你毫无察觉?!”
白群急哭了,跪着说道:“这次回来,君上说奴婢多歇歇,他不需要伺候,不管奴婢怎么说,君上就是不让碰,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师无相探脉后急忙过来,叫走了白群,对歧煊说道:“尊上,君上身上的痕迹没消退,不愿意被外人看见也情有可原。眼下君上是与上次一样,得的是心疾,虽然您用灵力吊住了命脉,但此次比上次来得更凶猛,加上胸前淤伤断骨,病情告急!”
歧煊闻言,心痛难忍,他早知道真相会让琉煜崩溃,苦苦做戏这么久,情非得已到了这一天,代价还是这么沉重。
“是我疏忽了,是我错,我以为他和玄宸打了一次场不过是皮外伤,却不知玄宸给了他几乎要命的一击……”歧煊自责不已,双目焦红,若是知道琉煜还有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在今日告知真相。
师无相不曾见过歧煊如此沮丧的模样,安慰道:“尊上,俗话说人无完人,您是神,可神也无完神呐!您眼下还是要稳定自身,接下来要耗费大量精力与时间把君上从生死门关拉回来!”
“我自然会竭尽全力……”
“不,老臣的意思是,君上本身没有求生的意愿,您除了施展修为吊住他的心脉,更要想办法唤回他的神志,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歧煊步伐蹒跚来到榻前,但见琉煜气若游丝,油尽灯枯之象,他痛苦的内心再度漫上一股锥心之痛,琉煜嘴角淳淳而流的血丝更是刺痛了双眼,他挥退了所有人,层层纱帘内,一个人坐在那里与琉煜交握着手,将浑厚的灵力灌输过去。
“琉煜,哥哥求你了,不能死,别放弃自己,哥哥承受不起第二次……”
“哥哥什么都依你,别放弃活下去,你不是还要完成父君的遗愿吗?大战在即了,你醒醒……”
吐血依旧久久不停,此乃不好的征兆,歧煊没有放弃,坚持着,哽咽求着,肝肠寸断。
外室的锦窗有风吹进,月光穿不过云层,高大的身影双肩微微耸动,最后要忍不住了似的,一口咬住自己的手臂,室内保持着静谧,还有挥之不散的死亡阴影。
又过了许久,歧煊将人抱起来,依靠在怀里,他们交握的手微微发光,那是灵力不绝的渡化。
琉煜嘴角的血直接落到了歧煊的玄色衣襟上,越来越多,像乌黑的夜空侵染了一种叫鲜红的暗墨,湿透到歧煊的心脏,更像一把利剑插了进去。
终于,歧煊再忍受不住,将这把利剑还以怀中的人,笑着威胁道:“琉煜,你那么害怕孤单,要是敢死,我便把你亲近的人都杀了给你陪葬,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