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煜的糕点全部吃完了也不见玄字二人半分影子，歧煊思来想去，决定往撼霄山下的锦绣城去。
一是当做游玩，二是碰碰运气，能不能“凑巧”见到傅辞。
琉煜的身子补得挺好，底子打好了，靠吸收下人间稀薄的天地之气也能将就，除了手脚不利索，脑瓜子不清醒，别的看起来和一般人没区别。
歧煊带他去小摊子里吃豆腐脑，挑了有日光微晒的角落坐下，喂一口顺滑细甜的莹白入口即化，歧煊看琉煜，他回味了一下，确定是喜欢的便要再让吃一口，这时的琉煜却在日光中露出了笑意，笑得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香……甜……”他说道。
歧煊顿了顿，看痴了，尔后眨眨眼，把那股子湿意隐了去，赶紧再喂一口。
从那一天起，琉煜会笑了，由于神智不清，很多时候是傻笑，衬得小傻子这昵称，歧煊觉得格外可爱。
他们走过大城小镇，只要偶逢佳节，歧煊会带琉煜飞到高处看万家灯火，在人声沸鼎处一起感受人间气息。
孩儿的啼哭，妇人的骂街，小童的嬉戏，小贩的吆喝，文人骚客的吟诗作对。
遇见过心有歹念的人，也遇见过善意心肠的人，众生百态，嬉笑怒骂，爱恨嗔痴，皆离不过善恶两字，为大爱成功德，为私情成执念，如何选择在人心所向。
歧煊想，不论是大爱与私情，三界与渡厄，他们两个都尽力了，老话说先苦后甜，他真的期待琉煜清醒的那一日，能好好看着自己再叫一声，便是死也足惜。
在这么欣慰与忧愁纠结间，他们来到了锦绣城。
这座城离撼霄山不远，撼霄山的灵脉释放的灵气让此处地杰人灵，城中没什么好玩的，倒是到处有人在扫货，客栈的店小二告诉他们，年关将至，家家户户在买年货。
外面偶尔有顽童点响了炮竹，忽来一声挺惊吓人的，歧煊烦了这样，带琉煜上撼霄山避避。
撼霄山的山道很长，琉煜走过了外围的雪景，剩下的路由歧煊背着，一路上薄雾朦朦，各种灵鸟啼叫，翠竹成海，碧色一片。
传闻撼霄山竹子最多，看来不假。
灵气充盈影响琉煜，他伏在歧煊肩上，双眼渐渐阖上，呼吸浅浅进了梦乡。
到了山门前，守山弟子询问一番，歧煊没有请柬也不是来求助除祟，只把自己腰间的渡厄令牌给了出去，“我们找傅辞。”
傅辞是谁？
守山弟子是外室弟子，傅辞天锦始祖的身份只有部分内室弟子与五大掌权者知道，其他弟子皆是只知师祖在世，与成仙的浮寒君属道侣关系，却不知其名讳和模样。
弟子以为他们来寻天锦门中众多弟子之一，便接过令牌去主峰找管事的长老，那长老便是被琉煜废了的莫忧晴，她如今已是白发苍苍，寿数将尽，事务由两个座下弟子打理，其中一个便是雪怀。
几百年时光，雪怀已成青年，修为从金丹期练到出窍期后再无进展，江浮寒说他是重愧负身，心境不至。
是什么愧，没人详细知道，只知复杂且无奈，雪怀也从来不提。
“你说有人找傅辞？”雪怀惊讶。
守山弟子将令牌递上去，雪怀认出是渡厄之物，忙问那人的样貌，守山弟子一一说了，雪怀立马确定是渡厄双主来了，急让弟子回山门前去引路，他则御剑飞往天际峰。
“师祖，浮寒君！”
傅辞正在房中给浑身是伤的玄宸上药，江浮寒在厅中弹琴，直接先见了雪怀。一听歧煊与琉煜来了，向来冷清淡定的他也露出讶色，傅辞与玄宸已移步至厅中，三人面面相觑，心惊是不是琉煜出了事。
傅辞作为东道主，匆匆赶过去相迎，一见面便问琉煜怎么了。
歧煊摇摇头，“睡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他们都放宽了心。
渡厄双主来了撼霄山不宜宣扬，傅辞交待了掌门权当不知此事，将人秘密迎到了天际峰。
歧煊一见玄宸便挑眉，目光里有探究，更有幸灾乐祸，好些日子不见，这厮居然伤得不轻，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
傅辞归还令牌，在他的雅厅里没有椅子，全是团蒲，席面干净无尘，歧煊拿出薄衾垫上，把琉煜轻轻放了下去。
江浮寒煮了茶，几人是第一次同案而坐，气氛说不上诡异，但也说不上自然。
“我们是云游至此，山下要过年了，炮竹惊人，我想着山上清静，便带了琉煜来。”歧煊先一步说道。
这解释貌似有点牵强，但谁在意呢。
歧煊与琉煜在三界知情者眼中早已是道侣，而琉煜又与玄宸是亲兄弟，傅辞是神皇养子，与琉煜既曾经是结契者，又是养兄弟，这关系怎么颠来倒去，几人的渊源已然天定，昔年冰冻三尺的敌对，时至今日该是分清上一代恩怨，让他们置身事外的时候了。
故而，来走动走动实属正常，之前玄字二人经常跑渡厄送东西，谁能想到歧煊会有朝一日主动踏入撼霄来，这也算是双方破冰关系的进一步成功罢。
至于琉煜愿不愿意与玄字二人相认，还得另说。神皇的算计，魔神的伤害，琉煜心碎痛到什么程度，没人能替代承受，也没人能劝解看开。
一切看琉煜自己。
傅辞向歧煊询问琉煜的近况，玄宸听着，目光落在琉煜熟睡的脸上，隔得有点远，心里又殷切想靠近，于是挪动有伤势的身子来到琉煜旁边。
锦窗外有风来，玄宸拿出自己的外袍盖上，“这山里有灵脉，山风比一般的要凉，别染寒了。”
三人看向他们，歧煊扭头以眼神问傅辞，玄宸为何搞成这副模样。
傅辞解释道：“他呀，在万卷库寻到了新的法子可以治琉煜的手脚，只是一些药较为怪异稀奇，鸿蒙天寻不着，他便往三界各域寻找，难免遇上有凶兽守护的奇花异草，单打独斗，所幸受伤后还是把草药带回来了。”
歧煊问：“是什么草药，为何不让你一起前去？”
傅辞无奈道：“玄宸那个心性，太高傲了，琉煜的手脚是他用秘术的遗留问题，必须由他去解决，就算是死在哪个角落里也无怨无悔。”
闻言，歧煊没再说什么。
玄宸虽然关注琉煜，耳朵却是听见他们的对话，又补充道：“现在药未齐，再等等，我伤好些再接着去找。”
“琉煜没吃的了。”歧煊提醒他们。
进补不能断太久，身子骨是首要的。
玄宸起身就走，“你们等着，我回鸿蒙天取奶白和灵草。”
傅辞不给去，“你这伤没少给我找事，坐下，我和江冀去一趟。”
临走前，江浮寒忽然对傅辞说道：“真的要过年了。”说完，瞅里面一眼。
傅辞也瞅过去，心弦一动，也说道：“是啊，没几日了……”
二人急匆匆上了鸿蒙天，忙活了半日带着东西下凡回来，一进雅厅就看见刚睡醒的琉煜，脸红扑扑的，喝着玄宸给的茶水。
傅辞细细看了看，高兴道：“精神不错。”
江浮寒拿了灵草去外门峰叫膳堂的厨子做成糕点。傅辞坐定后，斟酌一番开了口，道：“魔帝，您也看到新年将至，难得带了琉煜来撼霄山，而我们人又齐全，是不是考虑一下在这里过年呢？”
歧煊转动手中的茶杯，想了想，眼眸又往琉煜那看，一直没回答，二人微微失望，果然还是把要求提得太过了。
待他们以为歧煊是拒绝，多少留颜面没有明说的时候，歧煊却说道：“可。”
这可乐坏了玄字二人，接着又愁上了。
神族寿命太长，“年”这东西不过是时间的计量，他们没有过年的习俗。傅辞混迹人间数千年独来独往，这点没做到“入乡随俗”，后来有了江浮寒，奈何这个道侣也不热衷人间佳节，二人清静度日，逍遥自在。
渡厄里也不曾有过年的规矩，许多从人成魔后会记得凡间的习俗，在渡厄之主没有明令的情况下，都是偷偷在自个洞里图个念想，三五个一起过过气氛。
既然是傅辞开的口，这年该怎么过自有他去打算，歧煊为客，不插手。
天际峰雅房只有两间，明显住不下，歧煊与琉煜被安排去了邻座山峰居住，那峰比天际峰稍低，有个别致的名称——凝雨峰。
有诗日：独有凝雨姿，贞晼而无殉。
凝雨是雪，但峰内无雪，有大片白色小花，它们有藤围绕楼阁，自成雪景，美轮美奂。
晚间，琉煜白日睡多了，眼下不肯躺在榻上，歧煊只好带着他在花中坐一坐。这些花和渡厄里他下令种的朝阳花散发的花香不一样，朝阳花很清淡，这小白花有些浓郁。
不过这花有藤，歧煊曾看过花魔爱蓉编织过花环戴头上，聪明如他，依样画葫芦也编一个，编好后戴在琉煜头上。
头顶上忽然多了样东西，琉煜碰了碰，很喜欢的样子，浅笑。
一阵风过，花草丛里有光摇曳而出，是漫天萤火虫在飞舞，宛如夜空下还有一个夜空，浩瀚繁星。
有几只停驻在琉煜花环上，一闪一灭，映着琉煜的眼睛异常好看。
歧煊却愁肠百结，定定地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尤其凝视那双眼啊……让他内心深埋多年的痛苦莫名爆发出来。
那些失去琉煜的日子以及看着他舍身成圣的一幕，成了一条绕着歧煊心脏的毒蛇，尽管琉煜已经回到身边，可多少次睡梦中梦见他粉身碎骨，霍然惊醒。
这时候，毒蛇便咬了心脏一口，中的毒叫患得患失。
深吸口气，歧煊拿出红线，一圈一圈绕在琉煜左手的无名指上，至死不渝地打上无数死结，然后也用同样的方式系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他吻了吻琉煜的眼角，叹息说道：“世间美景如此之多，你何时才能重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