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风吹，烛火将灭不灭，帐榻内双影寂静。
歧煊向来浅眠，此时睡了过去，搂着的琉煜本应睡得比较深沉，但他陷入了一个梦境。
梦里全是迷雾，他自发往前走，有水流声越来越接近，这很熟悉啊，他想。
果然穿过迷雾，前面出现了一条河流，而河流中间的小岛上站着的不止一人，还有另外一人。
看清那二位的面容，琉煜神智清醒，心虚平静。这份平静源自九悲九痛的领悟，世间苦难太多，他不过多走了几回，以前会恨，会不甘，如今面对起来，心如止水。
双方伫立许久，谁也没开口。
秉承自己为晚辈，也敬他们一位是生父，为三界牺牲，一位是养父，强大了渡厄，于是琉煜默默说道：“还不走吗？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再去做的，明说便可。”
天渊不再是老叟的模样，金白长袍，英气挺拔，他听琉煜说完后，笑了，笑得无奈落寞，“没有任何事，几百年了，我们最后的时辰要到了，只是在走之前见见你，孩子。”
那用词，那语气，多少带了一些不该有的期待，那是某人永远不会实现给他的期待。
琉煜沉默了，转眼看向曐明，他原本以为自己看开了，忍得住，不想还是滑落了一行泪，心脏裂得疼。
曐明不知要以何神色来应对琉煜，看过他的手脚，再看他的双眼，有那么一丝愧疚。
以最后的神力收回诅咒，他只有一句话给琉煜：“血缘一事是我骗你们的，你把歧煊从祖龙混沌里带回三界，情劫亦奈何不了你们了，好好过下去吧。”
天渊也苦笑道：“曐明与我的恩怨，我们自行分晓，玄宸是你亲兄长，你们……”
天渊似乎觉得接下来所说的会超出了琉煜能接受的范围，没再说下去，认亲这件事，最没资格提的便是他。
“罢了，”天渊幽幽叹息，“顺其自然吧。”
时辰到了，那二人站在岛上没动，可琉煜觉得视线越来越远了，此一别便是永恒，天渊看着这个儿子，修炼了几十万年的心境也撑不住血浓于水，临了也没有半分温情的悲楚。
这个孩子从呱呱坠地，他竟一次也没抚摸过，更没听过叫一声父君，父子之间承载的全是无形的疏离与不解怨恨。
天道如此，命定，运已经拼尽全力去搏，去改，幸好结局算得圆满。
天渊落泪，笑着对琉煜说道：“为父对不起你，你的余生属于你自己的了，一定要过得好，永别了。”
故友如此，曐明亦红了眼圈，无言再说，唯有无尽珍重之意。
琉煜眼前水影模糊，一眨眼，那泪崩塌而下，关于天渊，他记得一些事。
天渊把所有算局精确到他生命的每一步，利用至尽，无情无义，谁能想到他如今还活着，并不是因为天道一开始就愿意放过。
在舍身破碎的那一刻，意识忽明忽暗，他看见神皇印玺中出现了天渊的一丝残元，跪在天道前面恳求：“我儿年幼，命途坎坷，望天道垂怜……”
这是生父。
而关于曐明，那是长达三千年的回忆。
儿时的启蒙与成长，每一步皆离不开曐明的言传身教，不论闯了多大的祸，通通包容不计较，曐明是琉煜的英雄，势要带领魔族走出一道康庄大道，然而却以杀害算计、诈死的手段愚弄了三界这么多年，临死前也不愿意成全的人，却在这最后永诀的一刻对琉煜释下了所有，分清了恩怨对象。
这是养父。
都走了，都走了……
痛哭是宣泄内心苦痛的方式，琉煜这些年流的泪太多，已经不会痛哭。
“父君……”
大雾尽头，河流隐匿，再看不见他们，生死之界的阻挡断开了这一声，叫的是谁，只有哭的那个人心里才清楚。
他知道，这一次的相见是释怀，是放下，是弥补，是告别，经年所布算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又一切，终于结束了。
凝雨峰迎来了朝晖，万物苏醒，阳光透过云层射过圆窗，照进纱帐内。
歧煊微微皱眉，犯困未睁眼，下意识把手臂上的瘦腰揽向自己，摸索薄衾往上拉。忽然怀里的身子扭了下，可能是两人抱着热了，歧煊由他，只要不滚出手能捞的范围就好。
哪知那身子没有扭出去，反而贴得更近了。
嘴唇上有什么软软的在一点，一点，歧煊睡意难消，抓住那只作怪的手指，哑声道：“别……”
低沉的声音成功让手指不动了，下一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柔软温热的气息，歧煊的心像千弦齐发，“铮”地一下，心境内惊涛骇浪，乾坤倒移！
不敢睁眼，害怕这一刻的感受不过是个梦，随着气息的深入，不断提醒可能是现实，他这才用尽所有勇气，缓慢睁眼。
眼前放大的那张容颜一成不变，那眼神是清明的，宛若琉璃，歧煊的眼眸迅速被湿意覆盖，久久无言。
琉煜稍稍退开，笑颜逐开，轻声道：“歧煊，好久不见。”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湿了枕面，歧煊努力抿出笑意，眼角的泪却流得更急，半晌才回道：“好久不见，琉煜……”
琉煜见他如此，再也忍不住，扑了过去，泪落千行，“哥哥！”
歧煊紧紧抱着他，不敢相信，原以为要千千万万年才能实现的期盼，竟在百年后某日清晨，以最意外的形式，最平常的一声问候来到了身边。
是的，琉煜回来了。
他的心，他的梦，他的魂，他的余生圆满都回来了。
二人在帐内缓了半日方暂且看够了对方，双双起身，琉煜先出了屋子，入眼满世界的白花，晃了晃神，眨了眨眼睛，不适应外界的阳光。
歧煊从身后来，手掌捂住他的双眼，说道：“长时间不能视物，看惯黑暗，现在恢复了得悠着点。”
说完，将琉煜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回屋内，这才放手。
琉煜打量着他们居住的环境，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好像见过玄字二人和江浮寒，好像就在昨天，还进过天际峰？
他神智不清时的记忆有些混乱，因为那时候只能专注喜欢好奇的事物，不能像正常人那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对其他的人或事没有反应。
“我们在哪？”琉煜试探问。
歧煊看着他笑，笑里有些玩味，“我们在撼霄山。”
闻言，琉煜明显吓一跳，看歧煊的那种眼神仿佛在说他是不是哪儿有毛病，“我记得我们在云游四海？”
“是。”
“三界这么大，你带我来撼霄山做什么？”
“撼霄山也在三界。”
明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歧煊还故意嚼着文字回话，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走吧，现在就走。”他不喜欢见到他们。
歧煊安抚他，道：“要走可以，只是我答应他们在这里过年，如果临时改了主意，得亲自去说明。”
“过年？”琉煜不可思议，“和他们？”
“对。”
琉煜没办法想象自己与那三人同桌而坐，称兄道弟，推杯换盏。
歧煊见他情绪抗拒，也没再说什么，拿出了糕点和奶白要他吃一些，毕竟身子要紧。
琉煜对这碗里发白的东西有深刻的印象，口感好，味也香，就是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大男儿，喝这玩意儿怪怪的。
歧煊说：“喝了一百年了，别人看你喝都看惯了，就你自己清醒过来后一个劲儿矫情。”
琉煜捧着那一碗，闷闷不乐。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俩兄弟“散”了前后加起来四百余年，怎么他刚“回来”，哥哥的柔情蜜意堪堪维持了半日便又变回以前管他的样子了。
在正事前面，歧煊从不允许琉煜有半点不配合，眼下将体魄养回之前的状态是十分重要的，接下来要完成魔祟轮回大事，不定要消耗多少，当然要狠狠进补。
琉煜看出歧煊大有‘你不喝，我灌你喝下去’的架势，怂了，认命地端起那碗，像干酒一样痛快豪饮下去，随后将碗丢在桌面上，哼了一声。
歧煊瞧不起那小模样，上前摁住他的脖子使劲在唇上嗦了一口，琉煜挣扎，“干什么，干什么！”
歧煊把自己沾上的白用舌头卷进嘴里，“你每次喝奶白都挂奶花，我给你清清。”
琉煜脸红起来，“谁要你亲亲，我自己会擦！”
歧煊得意地笑，一手揽过他的身子往榻的方向而去，“喝完了我们再歇歇，等太阳下山了再去天际峰找他们。”
琉煜被拖了上去，不满大叫：“我不困，我现在就要去找傅辞说离开！”
歧煊轻轻松松制住了他，挥了挥手，纱帐放了下来，又阻挡了一层光线，琉煜顿觉双目舒适许多。
少了明光，多了昏暗，气氛骤然转换，歧煊抚着琉煜的脸，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只是那双眼眸里快要溢出来的深情，是连昏暗也藏不住的，满满地流出来，流出琉煜的心里。
这世上除了歧煊，没有人能对他做到情深似海，至死不渝。
“不要再离开我了。”这一句似是无奈的恳求也是温柔的命令。
琉煜听着，哽咽点头。
离开，等待，是这近九千年中最煎熬的岁月，聚少离多顽疾成心病，他们需要彼此用往后漫长的时光来温柔治愈。
从此，并肩而行，执手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