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怀陨落前,想不到能再见到师祖二人。
傅辞问他后不后悔。
雪怀说,不后悔。
傅辞又问他还有遗憾吗?
雪怀说,深有大憾。
那个认得他的白群不复存在了,尽管自己找到了她的转世,可那不过是三魂七魄曾经是白群罢了,没有前世记忆的妙丫不完全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人。
雪怀知道,自己不是白群的执念,所以活该被忘了。
这样的结果到底对不对得起落个逐出师门,像个无根浮萍在世海漂浮的代价,雪怀只能说不后悔,为了弥补遗憾此生已经尽力,奈何天公不作美,最终还是要带着遗憾离世。
妙丫跟在身边学道已过三十载,亲人几乎不在世,雪怀一想起自己陨落后,她将一人浪迹天涯,心痛不舍。这些年复杂的情感与愧疚早已掺杂不清,他暗地里写了一封信给掌门师兄潇云子,希望天锦能念及三十多年来师徒二人的功德,接纳了妙丫。
而他,无名无份亦不要紧。
潇云子自然希望师门给予机会让雪怀的名字重新记载在天锦史册上,但被逐出师门又回到师门的,从来没发生过。潇云子身为掌门,碍于与雪怀有情分,不好下决定,也仗着自己年事已高,退位在即,厚着脸皮去求了师祖。
所以这才有了傅辞与江浮寒去见雪怀的一出。
师徒二人最终被认回了天锦,雪怀一入撼霄山,生出了隔世之感,恍恍惚惚几百年,他从出生不久起,大半生于此,而死,也幸好回来了。
日子很快,他只能在榻上打坐,走不动了。
妙丫年岁也不小,二十来岁修到了金丹,容颜定格在双十年华,雪怀趁着双目还能看得清,总是多看看她。
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岁时是稀里糊涂踏进了情关,那时心跳得有多厉害,一颗心溢满了对一个人的关切与甜蜜,可为什么后来事情就变成了这么深的遗憾呢?
年少的莽撞无知,不懂细辨是非黑白,眼界低浊,冲动生恨,这才害了白群,也误了自己的一生。
他对白群的遗憾不止一样,想天天给她带好吃的零嘴,想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别人,想问她一声恨不恨他,想和她道谢舍命救了他数回,想对她说他有多后悔伤害了她,最最想的……
告诉她,他的心意。
雪怀的浊目流下一行泪,入道多年,到底情关难过。
“师傅,您怎么哭了?”妙丫在旁恭敬问道。
雪怀招招手,妙丫顺从地上前跪伏,雪怀却托她起身,自觉体内气息越来越浅,大限将至。
眼前越来越模糊,雪怀双眼使劲,想着再看看这个视为珍宝的弟子,也许是将死之时老天怜悯了一把,转眼间,眼前之人的容貌竟变化成了身着水粉色儿衣裙,头戴简雅珠花的人。
雪怀悲中从来,狠狠喘了一口残气。
随后,他笑了,泪眼又掉了下来,轻轻说道:“小白,我喜欢你……”
天锦第十三代弟子雪怀陨落,生前斩妖除魔,历经三界大战生还,曾入大派宗师级人物记载,一生功德无量,其弟子妙宽秉承师志,下山云游,维护苍生。
又过十载光阴。
妙丫从外头刚回撼霄山,路上遇见的弟子们纷纷叫她一声妙宽师姐,她笑着点头打招呼。
妙宽是师傅后来为她改的名字,一个“宽”字,是师傅希望她一生宽心顺遂,但妙丫觉得是师傅自己一生从来没宽心过,他放不下一个人。
妙丫不蠢,师傅这么多年每每看她,那目光仿佛是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那时的眼神是不能对视的,妙丫怕自己会被师傅眼里的情绪感染,哭出来。
师傅临死前的那一句,妙丫知道,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她从懂事起便隐隐知道自己是师傅心系之人的转世,最是感谢师傅没有逼迫过什么,包容她修真天赋的不足,耐心大方地教导,细心呵护,从无逾越。
她想,自己是那个人的转世真是沾了天大的好运,乱世之中能获得师傅这般好的照顾,命运翻天覆地。
当师傅闭上眼气绝的那一刻,她哭惨了,这个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到底走了。
依照天锦的规矩,她把师傅的骨灰扬风撒在撼霄山,然后下山把师徒这些年走过的地方再走一次。
每回忆起一个地方的一幕,她就愈发念想师傅,但这念想,他在也说不得,师傅的情永远属于另外一个人,不会是她。
如今师傅不在,她形影单只,不觉更加悲戚,想着想着,泪盈眶。
念想,永远藏在心里就好。
妙丫有一把剑,是师傅生前所用的一等灵器,传给了她,但这次下山除祟,它崩了一个缺口。
妙丫很紧张,去了师门的铸器坊,那的弟子说是被炎烈的妖术熔出的缺口,一摸上去,热气逼人,需要用寒冰池的水浇一浇,熄灭后再寻好的矿石提炼补回去。
寒冰池在外门峰,她赶紧提着木桶过去,却被告知外门峰的后山被掌门下了令不得进入,原因是新入门的外室弟子不懂规矩,搞了破坏,寒冰池需要重新修护。
妙丫好说歹说也进不去,看守的弟子认得她,于是说听闻这撼霄山的寒冰池不止一处,另一个在天际峰。
天际峰是什么地方?
具体的没几个弟子知道,但门中有不成文的规矩——天际峰以及它临近的山峰都不可以轻易踏入。
又有传闻,说成仙的浮寒君和师祖隐居在那儿,谁敢擅闯则是重罚!
妙丫不管传闻和规矩,只知道师傅留给她的剑最重要。
于是乎,她偷偷上了天际峰,只为打一壶寒冰水。
那座山峰在撼霄山脉最深处,她一把岁数了,师傅从小教导正直勇敢,这是头回偷鸡摸狗,但愿能顺顺利利的。
寒冰池能散发极强的寒气,这股子寒气从她上了半山腰时便有感觉,顺着寒气的方向,她从另一端悬崖峭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了极寒的附近。
妙丫趴在长草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就怕惊动了神仙老祖,却不想拨开草丛看去,惊动了自己,随即心脏颤动起来。
她看见一个玄衣男子,不似人间之色,像天境繁星耀眼。
最重要的是,为何她觉得似曾相识。
那个玄衣男子正慵懒地躺在寒冰池边,单臂撑着脑袋,双眼低垂看着池面,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水里漂浮的杯子,妙丫从一旁的坛子看出,那杯子里装的必定是酒。
酒是要温的,温酒温酒,这才正常,怎么男子反而把整壶酒放进寒冰池里泡呢?
“你还不回渡厄,我差不多要闭关了。”
另一头白纱飘逸,有人掀开而来,听声音也是一个男子,妙丫看清样貌后,异样的感觉再次升起,只不过没有那么强烈。
又是一个身穿玄衣,长得极好看的,难不成他们就是神仙老祖?而且‘渡厄’这个词听起来好生熟悉。
躺着的男子正是琉煜,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毒姬一心想着秦小贱,迟迟不愿转世,拖了太多年了,顷落实在没办法,把她的事交还给我处理,我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办法,但是这办法得江浮寒出面啊,他又不肯,我只好赖着不走了。”
歧煊施施然过来,盘腿坐他身边,捞起酒杯饮下,口味酸甜,酒味适中,“酸梅酒,哪儿来的?”
“太子给的,好像是别人赠他的,但他不爱喝,便给了我。”
“你倒会享受,赖在别人家里还用人家的冰池子给你镇酒。”
琉煜把酒斟满又放回池子里,说道:“凝神清露是三界唯一有可能解开孟婆汤的奇物,一滴可忆起前世,不知多喝几滴是不是能连回几世记忆,倘若能,毒姬也该知足去轮回了。”
歧煊问:“那东西现在何处?”
“元鼎宗收着,一千多年了吧。”
“叫丁叁月回去说一声便是,何需江浮寒出面。”
琉煜坐起身,捞酒一饮,冰爽畅快,“丁叁月成仙在即,功德再累积累积便要去渡雷劫了,我不想他干涉因果之事,以免出差错。但江浮寒不同,他已成仙,往日又名动修真界,各门各派老一辈的谁不认得他,亲自去要这样东西,元鼎宗哪儿不给。”
歧煊想想觉得也是,江浮寒成仙渡雷劫时,天锦门是敲锣打鼓提前告知天下,无数世人亲眼目睹他成仙飞升的。
“你不去试探下玄慈?”这两人中,江浮寒应该听傅辞的,傅辞要是首肯,江浮寒不会拒绝。
提起这茬,琉煜来气,“傅辞说他不管这事,由江浮寒自己做决定,于是江浮寒就不肯啊!我想着去偷去抢吧,堂堂一个魔圣犯不着,我索性赖在这里,就碍他们的眼,什么时候把凝神清露给我,我什么时候走。”
话音刚落,一个白色的瓷瓶从某个方向飞了过来,被歧煊稳稳接住。
“你现在就可以滚了,烦你了。”傅辞笑着说道,身后还站着江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