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住院第一夜,睡得特别好,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她像是个换了个天地躺着,即使腰背上的疱疹隐隐作痛,也不影响她黑甜一觉。
天亮时医生来查房,她细致问了问自己病情,又拉着来输液扎针的护士,打听用药的时间,“你下午的话,还有一个小点滴袋,主要是营养液。”小护士耐心说。
“那输完一袋要多久?”
“小袋的,很快,半小时左右吧。”
“哦……”
钟敏圆睁着大眼睛,盯着护士进出,因为被输液管牵扯着,她只能伸长了脖子,去看护士站的位置,在心里做着计划。
中午还要应付文升,他问东问西,还带了一盅甜汤来。被他盯着监督着,立刻喝,“是什么?”她喝了两口,问,汤匙搅了搅。
“长生不老汤,你快喝吧,不要问。”他也嫌她问得多。
他们俩互相嫌弃地看了看。
钟敏乖乖喝完,不敢多言。她等会儿还有别的“勾当”要做,不想惹他,只希望他快点走。
她眼看着他拉过椅子来,坐下了。
“一会儿探视时间过了,你别坐了,去忙你的吧!”钟敏没忍住,开口送客。
他转头来盯着她脸,眼神探究着,“你要干嘛?催我快走。”
“没有,我是怕,那边护士姐姐很凶的,等会儿来赶人就不好了!”她掩饰着解释,伸手把喝好的汤碗、饭碗收好。
“不会啊,她们对我都很客气!”他不同意她对护士小姐姐们的评价,同时欠身把床头柜上她的手机拿过来,又从自己衣兜里拿出个盒子,捣鼓起来。
“我手机好好的,不用换!”她凑过去盯着他手上,他买了只新手机,正在给她换。
“是给我的合作伙伴的,提升劳动工具!”他垂着头没动,接着强调:“省得每次联系不到她,没法合作。”
她消停地看着,闭了嘴。
终于等到文升起身,钟敏马上抬头看他,眼睛闪着欣慰的光。“我晚上再来,你少看电脑,听见了么!”他临走叮嘱。
“听见了!”她言听计从。
他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她一眼,看她躺了下来,才转身去电梯间。
钟敏估算着他下楼的时间,马上裹了自己的大衣跟出来,经过护士站,被小姐姐拉住:“你干嘛去?”
“我老公刚下去,忘带车钥匙了,我给他送下去,马上上来。”她说着编好的谎,满身满脸的演技。
“那你快点儿啊!”
“好。”她忙不迭点头,风卷残叶般的背影。
钟敏上午和房屋中介约好了时间,下午随时谈铺子租约的事,同时想再去看一遍商铺。她不能等,夜长梦多,打车直奔目的地,手背上输液的留置针,她用大衣衣袖遮着。
她看中的这家店铺,和她自己的店相似度极高,老社区,原住居民多,前后道路都不宽,且周边都是民生小店。中介带着她开门看了铺子里面,顺道又在周边转一圈,整体情况钟敏很满意,完全符合她的要求,最后只剩下谈价格。
中介的小门脸,离那家空商铺没多远。她坐下,人家倒的热水,她才刚端起来,身后走来个男人,拉开椅子,挨着她坐下了。
她端着纸杯愕然望着他。
“大哥,来看房子的话,咱们可以坐那边,小周你过来接待一下。”中介小哥客气地请他走。
“我们一起的。”文升目光给了钟敏一眼,“是吧!”
“.…..嗯。”她点头确认。
“哦,是姐夫吧!那我不用重复介绍了,咱们接着谈谈租金吧,店铺里里外外,钟姐已经看过了,它是这么个情况……”小哥见多识广,判断准确,嘴皮子更溜,如此这般地讲着。
“姐夫”翘起一条腿来坐着,刚刚冷若冰霜的脸,缓和了很多。
从中介的店门里一出来,钟敏就忍不住开问,压低的声音:“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上车再说。”他回头跟小哥笑笑,道别,彬彬有礼。
等上了车,钟敏转脸对着他,等他回答。
文升流畅地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开出去,“你四点半还有一瓶点滴,再不回去要迟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她一字一句追问。
“我中午帮你换手机,顺便看看通话记录、微信信息……”
“你怎么能看我手机里的东西?”
“我是检查,有没有完整复制过去;另外,我说过合作伙伴要彼此真诚,你还想不想合作?!”他强词夺理有一套。
“什么真诚?这是个人隐私,隐私你知不知道?我也没要求看你的手机!”
“你可以要求啊,”他坦然回复,伸手把自己手机递给她:“给你看!”
“不看,我不看!”
“呐,是你自己不要看的,不能赖我!”
他专心开着车,知道她在旁边气鼓鼓的。他也生气,需要这么着急么?从医院偷跑出来。好铺子天天都有,好身体出了问题就再也没有了!
他押犯人一样,跟在她身后上楼,盯着护士给她输上液才走。
钟敏晚上和家里视频通话,雅雯接的,孩子忙着问她什么时候出院回家。她说,明天。
明天!真快,明天就又回到原来的生活里了。
她挂了电话,愣了一会儿神,盯着新手机鲜亮的屏幕发呆,这时才发现,文升把他自己的微信置顶了!排在列表头一个。
她靠着医院的床头,笑了笑。
出院是第二天下午,钟敏提早自己办好了出院手续,在医院门口等文升的车。
“怎么那么急,不是说好等我来了在办手续么?”他坐在车上有意见,“药都开了么?”
“开了,拿着呢!”钟敏仿佛在医院度了个小假,这时有种莫名的,返程回家的心情,但同时,眼前又有很多想做和需要做的急事,“我等会儿还有别的安排,不能等。”
他转头迅速瞪了她一眼。
到家时,钟敏因为恰好在和中介通电话,文升掏钥匙开的门。阿嫲正坐在餐桌边,给一包黑芝麻挑杂质,抬头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走进来,她坐着没动,不是不想站起来,是腰痛得动不了。
钟敏挂了电话,闻到家里特有的熟悉的,老家具的味道,叫了声:“妈!”
阿嫲喉咙口堵着,动动嘴唇,没发出声音来,仿佛不欢迎走进来的人,其实不是。
文升跟着叫了声阿姨,和钟敏对视了一眼,他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先走。
阿嫲仍旧坐着,望着他走出去的背影。
“妈,家里都好么?”钟敏走近前,看见桌面上摊开的一塑料袋黑芝麻。
“嗯,挺好的。他,怎么走了?你不倒杯水给他。”阿嫲朝门口努努嘴。
“他还有事要忙。”
“哦。”阿嫲不问了,抬脸说:“我没预备晚上的菜,等会儿雅雯回来你们去楼下吃吧。”
“行。”钟敏坐在婆婆对面,开电脑,又要订货,又要谈新店的合约,后天约了房东到场,同时还联系了金融公司准备做贷款……
她没注意到,阿嫲坐了一下午,没挪窝。
一个安静又陈旧的,千篇一律的午后。
直到雅雯回来,钟敏才合上电脑起身,“走吧,妈,咱们一起下去吃一口,等会儿再带一份饭菜上来。”
“阿嫲又扭了腰了,动不了!”雅雯嘴快,在旁说。
“啊?扭了哪里?原来的地方么?”钟敏赶紧问。
“一个新的地方。”还是雅雯回答,“阿嫲还嫌我给她贴的膏药位置不对呢,问她半天,是她自己说不清在哪儿!”
阿嫲摆摆手,“你们去吃吧,给我带份沙茶面上来。”
“我给你看看吧,换块膏药。”钟敏走过去。
“不用不用,晚上再换,现在换什么,浪费。你们快去吧,早点回来,我等着吃。”阿嫲坚持不用,催她们快走。
等娘俩出了门,阿嫲才用力撑着桌面站起来,她里面裤子湿了,她自己知道,想着要起来解手,不知道怎么,忘了,腿间一热,就收不住了。好在冬日裤子穿得厚,外面还有一层。
她慢吞吞挪着步子去卫生间换,又拿洗衣服的大盆把尿裤子泡上,去擦椅子拖地板。阿嫲爱干净,年轻时,家里一天拖好几遍。
她催自己快点儿弄,赶在儿媳孙女回来之前洗好擦好。
钟敏出院回来了,这家里的事重新落到她头上,阿嫲提早坐在自己小床上,等儿媳忙完了阿征那头的事儿,过来给她贴膏药。
她呆着脸,看她进进出出。
钟敏忙完过来,搓热了手,先帮她按一按。
“你那个蛇盘疮,要不要紧啊?”阿嫲趴着问。
“不要紧,等会儿我让雅雯帮我涂点药就行,你先睡吧。”钟敏拿了一贴膏药在手上,仔细揭开后面的黏膜。“妈,闽南这边叫蛇盘疮啊,我们老家叫蛇缠腰。”她想起什么,或者想起了谁,自己笑了笑。
“我明天去庙里,给你问个偏方回来,从前这种病都是庙里的师傅给治,你别不信!”
“不用了,我这不是医院给开了药了嘛!,别的药不能随便吃。”
“哼,医院!”阿嫲鼻子眼儿哼哼了两声。
第二天,照旧提着香烛去庙里。她这天回来的晚,因为坐错了车,尽顾着看大师给她批的字了,黄纸上那句话,她攥在手里一路看,看忘了路。
折腾到天黑才到家,钟敏因为在外面和人谈事情,回来得更晚。回家路上经过前埔菜市场,钟敏买了一只姜母鸭回家。
阿嫲在餐桌上看见,忍不住念叨:“这么贵的东西不要买,想吃,让你阿爸捎一只家养的来,我给你们做,比这个好吃,还省钱!”她说完,才自己回味出来,“小敏啊,你好久没回娘家了吧!”
钟敏顾着把姜母鸭分出来装盘,抬头看看她,没说话。
阿嫲也不说了,去拿筷子。饭桌上想起正事儿,把花了两百块钱从大师那儿求来的一瓶药粉拿出来,推给儿媳:“喏,一早一晚冲水喝,专治你这种蛇盘疮。”
“妈!”钟敏拉下脸,“说了不要,你怎么不听,这回又花了多少钱!这种吃不死人的药粉,是庙里骗人的,没用!”
“阿弥陀佛!你胡说什么,叫你吃你就吃,师傅说了,三天保管你好。”阿嫲捣着筷子,言之凿凿。
钟敏深吸了口气,劝自己想开。
师傅心善,不仅开了药,还给老太太重新批了命格,写给她一行字:迷津一点待时飞。这是要成仙的意思,阿嫲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琢磨,是了!受了这么多苦,是要成仙。人间道场,我也待够了;谁像我的日子,泡在苦水里过。
她枕巾上濡湿了一大片,终于沉沉睡去。这么苦的夜晚,她再也不想过了。
第二天一早,钟敏赶着出门去中介店里见房东,临走想起自己的钥匙拉在文升那儿,从鞋柜抽屉里找了条备用钥匙出来,带着走。
阿嫲起床出来,扫了眼餐桌上摆着白稀饭和包子,她撑着桌沿儿坐下,兀自发呆,不知为了什么!
阿嫲发呆的时刻,钟敏正和新铺子的房东见面,第一次谈的不顺利。房东是位老太太,意识还停留在前两年大环境向好,经济增速奋勇向前的阶段,租金和支付方式上寸土不让。可谈价格,哪有一分谈不下来的,喊价是喊价,实价是实价。
钟敏也没答应,铩羽而归。回家的路上和文升电话,“没谈成,房东老太太油盐不进,觉得自家商铺是块儿宝,一点儿谈的余地也没有。”
文升能想见她说这话时的表情,“谈价格都是不容易的,很少能一蹴而就,多谈几轮吧,问问中介,老太太家还有别的人能谈么?尝试换个突破口。”
说到最后,文升含笑的嘴角:“事缓则圆,不用这么急,。放心,大不了换个铺子谈,我这边首家加盟店定准了给你做,你手握两重资源,怕什么!”
“嗯,说的也是。”
新店计划虽然推进的不顺利,钟敏回到自己店铺,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仿佛站上了新山头,风光独有。她一整个下午,在店里为新一轮的订货做准备。
这时候快期末考试,雅雯积攒下许多难题不会做,钟敏特地交代她放学就来店里,好在后面小仓库辅导她复习。
“妈,你有没有闻到阿嫲身上有股臭臭味儿!”这天四面卷写完,雅雯边收拾书包,边偷偷说:“阿嫲有一个礼拜没洗澡了!”小姑娘笃定地打小报告,满脸皱着。
“奥,天气太冷,阿嫲洗澡怕着凉。”钟敏帮着解释,被雅雯提醒,才想起这事儿。回到家,先把一只旧暖风机找出来,是公公病重那会儿添置的,她插上电,试了试,没坏,有热风。
阿嫲这时正坐在小床上拉被子准备睡觉,钟敏走来轻声细语:“妈,你看这个暖风机给你洗澡用,找个中午暖和的时候,先把整个卫生间吹热了你再进去,很方便,多洗一会儿也不会着凉。”
阿嫲垂着眼皮看看,“奥。”等儿媳忙别的去了,她自己低头闻闻身上秋衣,有味儿了?没呀!她拉好了被窝躺下来,合上眼,没错,人老了就臭了,哪有不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