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升回到家,睡前在手机备忘录里做增项:打电话给她,看医生!顺手加了闹铃,省得自己忙忘了。
第二天天阴,厚厚的云层压着,早上快九点钟,还是灰蒙蒙一片,像老天生物钟紊乱,没睁开眼睛。
文升站在家里窗边朝外望着,一边打电话给钟敏,检查她有没有去医院,电话忙音,一直到结束都没人接。他接着又打,连续打了三次,始终没人接。他站着沉吟,隐隐觉得不对,回身赶着拿了大衣出门。
母亲见他一阵风样儿冲出门,在门里看他一眼。
他着急下楼,伸手反复按着电梯按键。
钟敏因为昨晚回来时太累,本想坐在沙发上歇一歇,再去洗漱,结果一坐下就盹着了,半夜冻醒过一次,实在起不来,只拉到件旧衣服裹在身上接着睡,并不知道是几点,她第一次身心疲惫打败了生物钟,一点儿也没有要醒来的感觉,沉沉睡着,像是从高处一路跌落下去,一层层下滑,深不见底。
阿嫲起来看见她,睡得很安稳,摇摇头拿了床被子给她盖上,她瞬间觉得躺在阳光里,洋洋暖意升温、冰雪消融的春天来了,依旧没睁开眼睛。
直到雅雯上学走了,阿嫲洗好碗筷出来,见钟敏还躺着没动,这时才觉得不对。走来尝试叫她:“小敏,该起来了!小敏!”她伸手试试她额头,滚烫,像烙红的铁。阿嫲缩回手以为是自己的手太凉,自己搓了搓,又伸去试试,彻底慌了神儿,赶上钟敏搁在身边的手机叮叮当当响起来,阿嫲看见是文升的名字,本想拿起来接,可手一抖,手机跌在地板上,不知摔坏了哪里,黑了屏。“小敏啊,小敏!醒醒,你醒过来呀……”她急得抓着她手臂想摇醒她,摇了一阵,又想要灌点水给她喝,忙叨叨去倒水,水杯又跌碎在厨房。
文升敲门时,阿嫲正端着一只碗,碗里盛着一半开水冒着虚虚的热气。
“阿姨!钟敏在么?”他满眼担忧,看到担忧更甚的老太太的脸,老太太一把抓住他手臂,抓救命稻草一样的力度,“你快来看看,小敏这是怎么了?叫不醒她,怎么也叫不醒她,烧得像火炭一样,她这是……”阿嫲语无伦次地说着,手里的热水泼出来,洒在文升大衣和手背上。
文升跨进来一步,已经看见躺在沙发上的钟敏,小小脸盘埋在被子里。他偏身让开老太太,蹲下摸她脸,这烧得……“钟敏、钟敏!”他唤了两声,她眼皮动了动,没睁开,他马上抬头:“阿姨,我去把车开进来,得立刻去医院,她热度太高了,很不好!”
“奥奥,去医院,对。”阿嫲盲目点着头。
文升赶着出门,又转头叮嘱:“阿姨,你这么烫的水,不能喂给她喝。我马上上来,你找一下小敏的证件,我要带走。。”
“奥奥,不能喝,我去找。”
文升再上来时,麻利把钟敏身上的被子掀掉,脱了自己的大衣裹着她,俯身一气儿把她抱下楼。阿嫲跟在身后,拿着个小提袋递进车里,像从前每次阿征去医院时一样,她负责准备证件和行李。
文升忙着发动车子,叮嘱路边站着的阿嫲,“阿姨,先回去吧,我带她去医院,不会有事的,别着急。”他只是安慰老太太的话,其实自己心里也沉甸甸的,始终蹙紧眉心。
阿嫲看着他车子开出去,垂手站在原地吹着冷风,满头被吹得无处可去的白发,仿佛被吹走了魂魄,她脑子里又在止不住地想着:要是小敏死了,小敏被活活累死了,她给拖累死了怎么办,她早晚会给拖死,除了阿征,还有……
钟敏没死!
文升把她抱进急诊室,医生马上围上来,很快检查输液,出诊断结果,她给床帘遮着,他看不见她,只忙着办住院手续。护士叫着:“钟敏家属,钟敏家属!”他言听计从地交钱签字。
等再看见她时,已经在住院部的病房里,他手上拿着一叠单据,诊断结果,比他想象的好很多,不是大病,带状疱疹和上呼吸道感染。
她说她身体很好,倒拔垂杨柳的体质!他坐在病床边,垂头细看她一页页的检查化验结果,哼了哼!
钟敏的输液瓶里有退烧药,等药力发作,她渐渐觉得清亮起来,似乎夏天的尾巴,刚入秋那会儿,大清早推开窗,让人头目一凉。
她醒了,缓缓睁开眼睛,医院的天花板一格一格,她缓慢启动的大脑,没能识别出来这是哪里。
文升坐在陪床的小椅子上,盯着她看,看她终于把视线调转过来,迎上他的目光。
他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听见她疑惑地开口问:“我,怎么在你家?”
把他问笑了,“我家长这样,你怎么知道?去过了?”他一边逗她,一边拿吸管杯的温水给她喝。刚坐下那会儿,他又赶着出去一趟,在医院一楼的便利店买了点生活用品上来,住院的情形,他了解。
等她喝过了水,才渐渐缓过来,“我怎么在医院?”问着话,用力一只手撑坐起来。
“自然是生病了,才来的医院。”文升欠身去托着她后背,又防着碰到她正输液的手臂,“躺着吧,坐起来干嘛?你不问问自己得了什么病?”
他故意一脸严肃,抿着嘴角不乐观的样子。
“严重么?”她抬头追问,眸光凝在他脸上。
“严重,在咱们老家,这种病可是大病,不好治而且非常麻烦……”他从不废话多,这时多起来。
“快说!”被她打断。
“这种病有个古老的名字,叫“蛇缠腰”,你听听,是不是很吓人!”他还在绕弯子。
“什么是“蛇缠腰”?”钟敏刚烧糊涂的脑子,一下没反应过来。
“就是说,听说如果蛇头咬到蛇尾,疱疹连成一圈,这就病入膏肓,神仙来了也……”他尽说些没用的。
“你说的是带状疱疹吧,我得了带状疱疹。”她仍旧仰着头,已经反应过来了。
被她这么快听明白,他眼中还有一丝失望,点点头坐下了,“是的,加上感冒,着凉了!”
钟敏长舒了口气,“怪不得我这两天总觉得后背好痛,还以为是闪了腰。”她说着反手想去摸一下很痛的地方,被他眼疾手快按住了。
“别摸!刚涂了药上去,医生特地说不能碰。”他强调。
“奥。”她收回手,老老实实斜靠着,这才注意到自己换了病号服,脑子一抽,问:“谁帮我上的药?”
文升停了一秒,这一秒他们对视着。“护士……”
“护士帮忙涂的,奥!”她亡羊补牢,赶着自问自答。
他没让她得逞,明说:“护士叫我涂的!”
一阵沉默。
“你也可以不说!”钟敏迅速给自己做了做心理建设,重新开口。
“护士说,早晚各一次,晚上睡前还要涂一次!”他雪上加霜,偏要说。
“不用了,谢谢你,我可以找护士帮忙!”
“人家特地交代家属的。”他理直气壮,好心劝她一句:“别给护士添麻烦。”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现在状态挺好的。”只好绕开这个问题不提,她主动换下一话题。
“你是高烧晕厥送进来的,遵医嘱起码三天,老老实实躺着吧!”他现在占尽先机,“不然,可不只上药这么简单。”
她听了果然消停,往回躺了躺。其实,她也只是短暂的药力作用,亢奋过后,很快又昏昏欲睡。文升出去买清淡的粥水进来,特地叫醒她,照顾她喝粥。
好像总是她在照顾别人,没完没了一眼望不到头,照顾完这个还要照顾那个。忽然,她也躺着,被人体贴照顾着,无微不至。
文升拿湿毛巾给她擦手,她抬头看看他,很快又低下了头。这世上的美好时光都稍纵即逝,像她说的那句“我喜欢你”一样。
“我没事,你不用在这儿陪我。”她吃了饭,确实觉得精神好多了。
他拧了毛巾来,搭在床尾的栏杆上。想了想,说:“我确实得回家一趟,把电脑拿来,你有什么要带的,我顺道去拿。”
“不用了,我真的不用人陪,你去忙吧。”
他没理她这句话,接着前面那个话头:“你要是想起要带什么,打电话给我,提前跟你婆婆说一声,我上去拿。”
钟敏看着他穿上大衣,准备要走,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索性开口:“我也要电脑,在客厅茶几上,你帮我拿来。”
他回头毫不客气地瞪她一眼,“你要电脑干嘛,你得好好休息。”
虽然这么说,但过了没多久,他回来时,还是把她的笔记本电脑也提了来。“喏!不要看太久,否则没收。”他居高临下说。
“我是为了尽快起草咱们的合同,别因为我住了两天院,耽误了大事。”她抬着输液的胳膊,用另一只手扯了扯输液管,调整个位置。
“行了,这事儿你别瞎忙活。合同我来,放心,钱都让你挣,跑不了!”他一边坐下来开电脑,一边抬头扫她一眼。
“嗯,那当然好,毕竟黄总是专业人士。”她笑着点头,电脑也没关上,其实是在看选定的那家店址,要尽快去谈租约,拿下才能安心。
“哎,我去你家敲了好一会儿门,你婆婆才出来开门,我差点儿就要拿钥匙出来自己开门了。”他手上敲着键盘,闲聊的心情。
“哦,她……”钟敏盯着屏幕,顿了顿,“她年纪大了,睡得沉。”
“我妈也差不多年纪,好像不会诶!”他说。
钟敏悄悄转头看他一眼,他专注在电脑屏幕上,她所以,没再言声。
阿嫲在家,真的和普通老太太越来越不一样。她像是被审判了,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这条走向目的地的路,她卸了力,没了动能。
所以高瞻远瞩不是什么令人幸福的事,短视才是快乐的源泉。
雅雯是中午回来吃饭,知道妈妈住院消息的,她坐在餐桌边拧着两条细细的眉。
阿嫲因为失魂落魄,只煮了一锅菜饭,切芋头时一晃神,切到了拇指,胡乱缠着一圈创可贴。这时也坐在餐桌边,拧着眉。
“我妈要住几天啊?”雅雯半天才动手吃饭,吃了两口,问。
“电话里没说两句,你妈的同学说,先办住院。”阿嫲机械地回答,手上扶着碗边,没动。
“咱们家人真爱生病,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雅雯像个五十岁的老人一样,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用力挖起一大勺菜饭,包在嘴里。
阿嫲听在耳朵里,呆呆坐着发怔,面前的饭很快凉了,她后来慢吞吞吃,吃着一碗凉饭。
晚上,这家里没了钟敏这个劳动力,许多事情都没了着落。本来入了冬,每隔三天要给阿征擦一次澡,每天睡前做被动操,一周晒三次太阳。阿嫲坐在儿子床边,忙了老半天,抬抬胳膊弯弯腿的事儿,原来这么累人,她一手撑着栏杆,做两组,歇一歇,满脖子的汗,贴身衣裳都湿透了。
等端了热水来,要给阿征擦洗,阿嫲累得实在直不起腰,扬声叫:“雅雯,雅雯!过来给我搭把手。”
雅雯正咬着笔杆子写作业,因为数学题太难,不会,被阿嫲一叫,很积极地起身走进来,“那我拧毛巾吧。”她自己说。
“行,你拧,我来给你爸擦。”阿嫲老天拔地的重又坐回床边,解阿征衣扣,露出肥白的肚皮。
雅雯悄悄换了个方位,她不敢看。
屋里,间或“哗啦哗啦”地水声。上身擦完,阿嫲指挥:“去换盆水,兑热一点,烫手那种。”
雅雯勤快地去了,“哗”一声把门打开。
“哎呀,关上门,这么冷天,把你爸冻着。”阿嫲叫嚷。
雅雯端着脸盆没管,径直出去。阿嫲只好自己起身去关房门,一抬胳膊,似乎牵动了后腰,“咯吱”一声骨头响,她定在那儿缓缓,不敢动,小心翼翼才放下手臂。
雅雯再进来时,放下脸盆,退开一步,眨眨眼睛,斟酌着说:“我妈说,我帮着分药就行了,别的不让我来。”
阿嫲正伸手给床上躺着的人解裤子,这时才想起来,没错,先时和小敏商量,雅雯大了,不方便总进来。这规矩还是她自己定的,原话:“孩子别让她伸手,用不着她。这些活你和我干!”
现在她干不动了,小敏也干倒了!“那你把药分好放那儿,赶紧回屋写作业去。”阿嫲咬着牙,揉了揉后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