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2月底,冷空气来了好几趟,仿佛压不住本地的和暖地气,对抗一番,败了,灰溜溜遁走,厦门还是没入冬。不过,这两天忽然下了一天一夜雨,正式寒凉下来。阿嫲翻出羽绒服穿上,老年人不禁冻。钟敏和雅雯只是换上大衣和棉服,阿嫲见了,念念叨叨:“要着凉的,冬天就得把肚子捂上,背后受了风马上就感冒,雅雯,你把毛背心穿在里面。”
那娘俩儿没一个听她的,照旧穿着原先衣服出门,看店的看店,上学的上学。
阿嫲在后面跟着数落她们,“要风度不要温度,有你们吃药的时候。”等家里就剩下她,她在沙发上坐坐,犯一会儿迷糊,起身去大卧室的衣柜里找毛毯,夜里更冷,得加盖一床,给阿征,给雅雯,再找一条给小敏。
其他人的都找好了,搭在沙发扶手上,只有小敏的毯子没找到,阿嫲勾着头往五斗柜里翻,一个一个抽屉都打开又合上,找着找着忘了要找什么,顺手去开钟敏床头的小柜子,这柜子年代久远,还是她和老何结婚时置办的,上面那个小抽屉带个简易的锁,她拉了拉,没抽开。
这么个小破柜子,还锁上了,这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能说的秘密不成?!阿嫲皱着眉蹲在地上,寻思寻思这小抽屉的钥匙放哪儿了,后脚跟都蹲酸了,也没想起来。
“阿征啊,你知道钥匙放哪里不知道?”她忽然开口问,问完停了半晌,真像是等着儿子回答的样子。
阿征躺着,鼻子眼儿喘气的声音,没别的回应。
阿嫲撑着柜子边沿站起来,两手抓着把手攒着劲儿一使力,“磕”地开了!哼,还治不了你了!阿嫲拍拍手,索性把整个抽斗拉出来,“哗啦”一声倒扣在地板上:一些票据、账单、小敏上班的胸针、铭牌、还有小字条,药费单子、医院的检查单……
她拈着张单据看,雅雯昨天帮着找到的老花镜,摸出来戴上,又偏着头站到窗边去借着光,一字一字看清楚。
外面刮北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把阿嫲手里的检查单吹得动了动,险些飞走。她一惊,像是被人看见做了什么坏事,赶紧照着原样折起来,忙忙地仍旧放在抽屉里。她重又蹲下来拾掇散在地上的零碎,归归拢装回去,“磕”一下,抽斗安回去了,像重没打开过一样。
阿嫲蹲在原地不动,渐渐坐在了地板上,颓然的背影。这个病,原来是这个病!怪不得小敏不拿出来……她用不太利索的脑子回想着,怪不得小敏放弃报社的工作、怪不得雅雯总在厨房门口盯着、怪不得另雇了两个人看店……
她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
这个病,她知道是怎么回事,电视剧都演得明明白白,老太太的老年痴呆、老头儿的老年痴呆,都有,她看过好几回了,没想到今天轮到自己头上!
雅雯放学回来时,进门没闻见厨房炖汤的味道,“阿嫲,阿嫲!”她伸着脖子往里面走,一扭头,看见老太太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念念叨叨不知在说什么,弓着腰身。
“阿嫲,我饿了,吃啥!”她站在房门口问,不进去。
阿嫲这才抬头起来,“几点了?你都放学了?”
“阿嫲,你没煮饭啊!”雅雯反应快,“那给我妈打电话吧,咱们去汤婶儿店里吃,让她月底一起结,我要来一碗小肠汤。”
雅雯乐滋滋的表情,忽闪一下,扔下书包,就要走。
阿嫲撑着床沿,用力了两次,才站起来,小碎步跟在孙女身后,解释;“我就刚坐下,怎么就到这个点儿了。要不我煮面线吧,一会儿就好。”
“不要啦,下去吃多方便,老吃家里做的,早吃烦了!我妈都能在楼下吃,我也要去。”雅雯不耐烦的声调,她连鞋都没换,急不可耐要走。
阿嫲木着脸,凉下来的眼睛,像这变了的天气一样。
钟敏因为深入研究了店铺和订货的关系,春节前后的存货丰富应景儿,人流数据和成交数据,她垂着头站在柜台边盯着看,脸颊上潮红着。
“妈,阿嫲忘了煮晚饭,我们去客家吃,记账!”雅雯领着老太太走进来,朝妈妈说。
“奥,那去吧。”钟敏用冰手捂了捂自己的脸,不知怎么了,发烫,“妈,汤叔做的萝卜饭好吃,你尝尝,再带一碗上去。”
阿嫲垂着眼角,点头,又忍不住絮叨:“哪有你们这样天天外头吃,挣两个钱都交到他们家去了。”
钟敏脑子里还是数据填满着,没听见,还扬声叮嘱她们:“妈,下次要是忘了、累了,就不煮饭了,直接下来吃。”
阿嫲哼了哼,没理她。
文升晚上来时,带了一只四方的小饭盒来,“给你尝尝,我妈做的炒黄粿,老家的做法。”
他说着,打开来,准备了筷子,递给她。
钟敏刚刚坐下来泡茶时有点儿犯困,他一来,她又精神了,可惜好像只是脑袋苏醒了,肠胃没有,她接过筷子,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怎么,不好吃?”他特地准备的,母亲刚从老家回来,他从前不爱吃夜宵,今天专程说要晚点吃,让母亲十点钟做好,他好趁热带过来。
她摇摇头,解释:“不是,好吃的,不过我可能有点累了,吃不下。”
钟敏一整个下午,脸上都晕着层不健康的红云,她自己不知道。
文升这时定神看她,“你发烧了?”他疑惑着伸手去摸她额头,几缕细软发丝被他压着,似乎有点儿发烫,但又不是很明显,他拿不准。
“没有。”她后撤一点,让开他手,“我身体很好的,要是发烧我会先头疼,我知道。”她笃定说。
“很好的!多好?”他收回手来,盖上饭盒的盖子,不信。
“特别好,上山打虎、倒拔垂杨柳!”
“真自信!”
“是啊,我觉得吧,应该是老天知道,多灾多病都投在我们家了,好歹得留着我干活!”她头头是道地解释,想起个兴奋的事儿急着要告诉他:“哎,我最近业绩好到起飞,简直,一骑绝尘!然后我明天约好了,跟加盟中心的李总一起去看新店,选址小组!”
“你学新技能了!”他替她高兴,看她在这条路上越走越稳、越走越快,转而又不放心,“我去买个体温计来,你测测。”他盯着她脸上的红晕再三看,要起身。
“不用,不用。”她扯着他手臂,把他拉住,“我真的没发烧,等会儿回去睡一觉就行了。你给我讲讲,直营店选址的套路,怎么才能选到好店。”
他没辙,坐下来:“没啥套路,那是个玄学!”
“哎唉,别讲虚的。”
“是玄学,没人知道哪家店会爆,偶然因素超过必然因素,别迷信他们讲公式。主要策略就是多开店,靠数量取胜。这里面的原理简单明了,好比投资,其实也没多少高深莫测的方法论,大资方投得多,成功的就多!“
钟敏最爱听他讲这行里的道道儿,深入浅出,像武学宗师教心法,她听得红扑扑的脸。
临走时,文升还是叮嘱她:“回去量量体温,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本钱。”
“好,知道了”她答应。虽然答应的好好的,回家因为太困了,她忘了,倒头睡着,连阿嫲在阳台的小床上,整夜开着小台灯都没发现。
她其实全天都发着低烧。
第二天依然早起,大概因为提着精气神儿,要去参加选址小组的工作,钟敏一整天都没觉出什么异样来。甚至在高强度忙完回家的路上,福临心至地想到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文升这天因为接待高新区调研,忙了一整天。晚上又应邀参加晚宴,同场遇到从前的一家人洪锋,两厢见面,寒暄,文升端杯上前,“大舅哥”也跟着举杯,维持着表面客气。文升其实是想从洪锋那儿知道一点嘉怡的消息,不过洪锋整场都在和其他人称兄道弟觥筹交错,忙的不亦乐乎。文升想想,高三的嘉怡一定很忙,可其实不管孩子忙不忙,他都应该放下了。
他终于坐着,没再起身。
钟敏给他发微信时,他正一脸落寞坐在热烈的宴席当中。接到她信息,他很快找个借口离席先走了。
等见到钟敏,发现她脸上潮红依然没退,“你量体温了么?”他问。
“量过了,好好的!”她张口就来,他冷眼扫了她一眼,“真的。”她觉出他不信,加强补充,他更不信了。
“我跟你说,我想到个好主意,得立刻和你商量,征求你同意。”
他洗耳恭听的表情,又马上变色:“你等你会儿说,我出去一趟,两分钟回来你再说。”他说着起身,大长腿一划拉就出门了。
“你干嘛去?”
“买个体温计!”他记得街口花店旁边,有个还没关门的药店。
钟敏这时才抬手又捂了捂脸,觉得眼角有点儿隐隐作痛。
文升回来,带回一只耳温枪,他倾身过去给她测体温,“滴”的一声出了读数。
“多少?”钟敏也很想知道,伸着头。
“37°7。”他盯着耳温枪上的蓝屏,微微皱眉,是发烧了,但烧的不高,“你这两天都是这个状态吧,发低烧。低烧是不好的,不如直接发高烧,你得去看医生检查。”他忧虑地看她一眼。
“奥,那我明天去,可能只是太累了,抵抗力下降。”她有种久病成医的口吻,赶着要说别的,“我那个,我今天跑了一整天,有很多心得体会要说。”
“你少点儿心得体会,你得适当休息。”他为她的健康担心。
“哦,好。先说重要的,我是想跟你商量,我看好了一个很好的社区店位置,是明优的选址团队没有选中的,不过我想做,但想换个牌子做。”她靠过来,两眼里的光点映在他脸上。
“你想跟我合作!”他替她说,其实早先他在心里想了很多次,只是和她想的形式不一样,他不是想开放加盟给她,而是想请她来公司,共同经营。不过,现在这个起步,也不错。
“对,你把第一家加盟店授权给我,我复制现在这家店模式,经营风险和难度都会小很多。不过你得给我多一些供应链和品牌建设上的支持和权限。我也只占这一点先机的便宜,你也不吃亏,我的便宜也给你占,比如……”
“哪方面的便宜?”他端着严肃的脸,打断问。
她是想说,会把主要精力放在新店的经营上,同时还可以把在明优验证过的成功经验转移过来。被他抢白一问,她停住抬眼,眸光一横:“你想占哪方面的便宜,展开说说。”
占便宜都是私心,尤其男人想占女人便宜的时候,哪能面对面宣之于口。要不中年男人都爱借酒盖脸,才敢干点儿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他们喝的是茶,叫他没法假装!
她惯会这样把问题抛回来,他恨得咬牙,但也只能叹口气,“你这真是套妙招,横跨两个品牌,进可攻退可守,两家的钱都不耽误你挣!”
“你这是夸我的聪明才智!”她权当他是夸奖,“所以黄总,可以合作吧,祝我们合作愉快。”她主动伸出右手。
他当然愿意合作,虽然其实按照公司正常发展路径和阶段,他还没有那么快开放加盟,但如果是她,他愿意!“那当然好,钟老板,合作愉快。”文升伸手握住她,“手太凉了,你,发了两天低烧可大可小,明早一定得去看医生,听见了么!”
她欣然点头,生意谈成了的快乐;但转而又马上强调:“合作归合作,不许管头管脚!”
文升不吃她这两句话,“既然是合作伙伴,绑在一条藤上,互相牵制是必然的;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我提醒你,像咱们这样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要彼此真诚!”他边说,边用食指敲了敲茶桌,“笃笃”的声响。
文升说这些时在心里暗暗想,有个非常有趣的说法,说人到中年的夫妻关系,实际上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