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文升来的时候，带了一套管理课程来给她，“时不我与，是退而结网的好时候！”他递到她手里说。
钟敏只扫了一眼，忙着有别的消息要说：“坐下坐下。”
文升看她抬着脸，心急的眼睛，“怎么？我出去了一周，你数据好起来了？”
她隔着小方桌，倾身过去，越过大半个桌面，“那倒还没有，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说。”
“那你等会儿，让我把手机录音打开。”他吃一堑长一智的表情，故意：“你上次说好消息，我没听清，我再不能上当了，我要录下来！”
钟敏翻了翻白眼，“我听见说，前面那个路口马上要修地铁，市政重新规划了我们店门口这条小路，用来做通行。你帮我想想看，如果增加这个因素，能多大程度影响店铺现在的营收？”
“如果消息确切，那真的是非常好。你店门前这条路不够宽，恰好能形成很好的行人客流，对零食零售起到很强的促进作用，绝对是正向加持。”
“所以这种时候，要多考虑店门口的位置，展台、试吃、新品派送。”
他点点头，分茶给她，“灯光，颜色艳丽的产品包装，增加吸引力，促销活动。”
“我明天再去一趟公司，谈个新方案。”
文升抬眸看看她眼睛里的一点碎光，像来时路上看见的雨后月季花，抖抖水珠，从没被压弯。他感叹说：“明优有你这么积极主动的加盟商，真是该颁个加盟商大奖给你，出谋划策还现身说法。”
“我现在已经是居委会重点关照的四零五零失业人员了，再不积极主动只能被安排去上再就业课。”她抬手喝茶。
“四零五零，还有这个说法？”他头次听说，想想自己也是这个年龄。
“嗯，就是再就业困难人群。我们街道主任还热情地给我介绍他们组织的培训课程表，有：烹饪、月嫂、美容美发、汽修……”她挨个儿念着。
他听着，笑开了，没什么恶意，调侃她：“那你看上哪门课了？”
“我说，这些我都不擅长，没有基础，很难短期内学成吧！小胡主任赶紧宽慰我，不用怕，你不是生过孩子吗，就学月嫂好了，一个月一万多的收入呢！”
他更笑得停不下来。
她一拍桌子，“所以我当时就想，必须得把小店经营好，不能低于月嫂的收入，不然要被抓去上课了。”
钟敏闲聊，其实是不想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不如意上。她知道他一来，就会竭力帮她想办法。两个人双双陷在不如意里，愁眉苦脸，没必要。她想在他来的时候，透一口气。
文升前段时间打通了商超渠道，现在自己公司经营运转的速度很快，下周计划在银泰开第一家形象直营店。他真的什么话都倒给她，不过开业仪式没邀请她，因为知道她走不开，不为难她。
钟敏记着的，聊到后半程，快走前，她起身从后面货架上拿了一支绯红的月季花送他，不是买的，是三姐的花店里挑的，算赞助，邻居情谊不收钱。
他接在手里，欣然的眼神，“不说句祝福语么？”
她倒真没预备，尽在不言中不行么！被他盯着，“……花开富贵，财源滚滚。”
他脸上略微变变色，仍旧盯着她脸，“你可，真俗气！”
她不在意这评价，俗气没什么不好，文雅的人她做过了，没得到什么好结果。“我就喜欢俗气的，我女儿也说俗气，是你们不懂俗气的好处。”
她随口一说，不小心提到女儿。文升离婚以来，再没见过嘉怡。钟敏知道，女儿这字眼是他心里收紧的结，自悔说错了话，见他沉默，笑容也凝滞在嘴角。她伸手过去按在他手背上。
被她纤细手指覆着，他抬头朝她笑了笑。
钟敏接下来的日子，像尊望夫石的雕像，常常站在店门口张望，期盼着道路改造尽快动工。完全不困了，念想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仿佛骡子眼前吊着的那根胡萝卜，让人变成永动机。
阿嫲还是困，钟敏又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呆在家里，老太太闲不住，开火做点心、挂烫机、吹风机打开来忘了关，都是可大可小的事；所以总拉着婆婆一起看店。
这天天气好，阿嫲不肯呆在店里，说：“我出去转转。”
钟敏在研究订新货，点头不在意。临近中午，阿嫲还没回来，她打电话去，“妈，你转到哪里去了？可以回来了？”
“我在家呢，我做饭，一会儿给你送下去。”阿嫲觉得天气好起来，她也跟着好些了，人清亮有力气多了。
“不用，妈，还是我上来做，你过来看着店。”
“麻烦啥，我都快弄好了。”阿嫲坚持。
钟敏还想说什么，阿嫲挂断了，她正想走，赶上雅雯中午放学回来，在店门口露了露头，“妈，我上去了。”她惯常一句。
“哎，阿嫲烧菜呢，你上去盯着点儿火，啊！”钟敏赶紧叮嘱。
“奥。”雅雯点头，背着书包快走几步，正色，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一到家，真个儿站在厨房门口，也不嫌油烟了，也不怕生肉味道了。
“杵在这儿干嘛，又想要零花钱了？”阿嫲娴熟地端菜上桌，拿汤碗装汤晾着，给儿子预备的。
“没，我看看……看看。”雅雯掩饰，说谎不利索。
“鬼头鬼脑！”阿嫲另装一份饭菜，给儿媳，“起开！你不急着吃饭，先给你妈送去。我正好给你爸喂饭，完了咱俩再吃，我加个煎蛋给你！”
“奥。”雅雯脸上没多高兴，偏头去看阿嫲身后的灶台。
阿嫲也跟着转身回头看看，“看不上煎蛋啊？”
“不是，我看看你火关了没？”雅雯不装了，摊牌了，索性走进去检查一番，“煤气中毒会死人的！”
“关了！”阿嫲白她一眼，拉长了脸，“关的好好的，死不了人！”
隔天，钟敏又拉阿嫲一起去店里，“妈，走吧，咱们开店去。”
阿嫲摆手，“你去吧，你闲着也是闲着，又不上班，我还有事儿呢！”
“你要忙什么？”
“我约了去3号楼阿霞家，找她妈说话儿去。”
“奥，那你聊完了就来店里找我！”钟敏现在无意识地爱叮嘱婆婆。
阿嫲拿眼白翻了翻她，“嗯”了一声，心里不服气，管小孩儿呢！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不着！
这天终于有了好消息，上面路口正式围挡起来，挖掘机排成一排开进来，气吞山河的气势。钟敏跟着三姐站在路边围观，喜滋滋的表情，仿佛当年解放全城，穷人马上翻身做主人的喜悦和兴奋。
随之，店里新一轮的活动也正式开启，总部派了促销小姐姐来，零食店门口的热闹和人头攒动，整条街面数第一。
钟敏忙得晚饭没赶上吃，第一次开启了人工结账通道。
阿嫲送晚饭来，被留住在店里帮忙，结果被问得多了，阿嫲脑子又开始晕头转向，加上确实不特别清楚货品摆放位置，几次呆在客人面前。钟敏赶紧出来解围，又叮嘱阿嫲先回家休息。
阿嫲唯唯诺诺点着头，从后院回家去了。钟敏从这天开始考虑招个帮手的事。
阿嫲其实没闲着，她回到家，又去翻了一会儿抽屉里的老物件儿，接着开始倒腾从阿霞妈那里要来的一袋黑芝麻，乡下地里自己种的，塑料袋一打开，扑鼻的芝麻香。她坐在餐桌前给黑芝麻挑杂质，想起老花镜来，里里外外找一圈，没找到，打电话给儿媳，电话打了三次，钟敏都没接，太忙了，她手机放在柜台抽屉里，店里开着亢奋的音乐，清脆铃音像投在大海里的一滴水。
阿嫲只好觑着眼睛、歪着头凑近了挑，挑干净了还要去炒，晾凉了再磨成粉，又赶着蒸糯米，一气儿忙到夜里十点多。
钟敏打烊回来，虽然身体很累，但精神特别好，熠熠生光的样子。一走进家门，雅雯穿着睡衣出来，悄悄在她耳边告密：“阿嫲在厨房忙一晚上了，不知道捣鼓什么，我都不敢睡，怕她再弄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又熬中药呢？”钟敏伸头往关着门的厨房看看，猜测。
“不是，没有那股难闻的腥味儿，上回臭抹布和酸脚丫子味儿。这回的，有点儿芝麻香，你闻闻。”雅雯用力吸两口气，皱着鼻子形容。
“别瞎说！”雅雯剜她一眼，“阿嫲听见不高兴。”
阿嫲仿佛背后有耳朵，拉开门出来了，“哟，你回来的真是时候，赶紧来吃，刚做好。”
“妈，你又做什么了？我在店里扒拉了两口，吃过了。”钟敏凑过去看。
“冷饭冷菜的，你怎么不拿上来我给你热热吃。”阿嫲端着个汤碗出来，雅雯伸着头过去，“这是啥，黑芝麻糊？黑不溜秋！”
“不吃睡觉去，谁家的芝麻糊不黑，不黑还能叫黑芝麻！”阿嫲给了雅雯一眼，拿大汤匙分装在小碗里，第一碗推给儿媳，“你吃，她不吃让她回屋去。”
“我吃我吃，我也来一碗，要多放糖，我要甜甜的。”雅雯向来怕吃苦，用阿嫲的话说，年轻人都怕吃苦。
“有，我多舀了两勺白糖进去呢，你尝尝。”阿嫲心疼孙女，不会真的不给她。
“妈，你怎么想起做这个了，这个费功夫，麻烦。”钟敏坐下来，扶着碗边，一勺下去温润甜香，什么疲惫都化开了。
“阿霞妈说她们家乡下种这个，说好给带我两斤。我想着包汤圆用不了这么些，还是做芝麻糊好，你多喝几碗，人家说吃了头发能变黑，年纪轻轻长了白发……”阿嫲坐下来感叹。
“我妈可以去染，染成金黄色，特别洋气！”雅雯插嘴。
“黄毛有什么好看！还是黑的好。”阿嫲接受不了怪模怪样的染发，起身捶着后脖子去厨房洗碗，对着钟敏下命令：“你吃，早晚都吃一碗，自己长黑的才好，别学她们染头发，怪里怪气！”
阿嫲做的黑芝麻糊又甜又暖，细腻得像春日里的暖风拂面。“妈，你也吃一碗。”钟敏叫她。
阿嫲背身摆摆手，“我不吃了，我这么老，吃了也黑不回来。”
阿嫲至此，重新回到厨房。钟敏在店里忙得脚不沾地，阿嫲提着篮筐来送饭，雅雯领了任务，常常去盯着阿嫲厨房的灶火。
按这个势头，春节前后生意还会有个高潮，钟敏提前做着计划，请三姐帮忙推荐几个小姑娘来，得找帮手。她和文升商量，文升建议多招一个人，一来做AB角储备，二来把老板本人从琐事里抽离出来，做更有价值的规划和策划工作。
他站在她身边，看她系统里的数据，点头，中肯的语气：“眼光放长远，钟老板，别老盯着这几个数据了，可以看看更大体量的内容。”
“嗯，我已经超过月嫂的收入了，我放心了！”她谦虚说
“好几个月嫂！”文升敲了敲屏幕上的数据。
新店员正式上岗的那天，阿嫲不高兴，叉着腰数落钟敏：“找两个小姑娘来做什么，要帮手我可以嘛，这两个人瘦不拉几，一看就干不了两斤活儿，雇价儿贵的吧，白花钱！”
其实不怪阿嫲不高兴，因为店里添了员工，钟敏和旁边客家饭馆的汤叔汤婶儿商量好，中午晚上包餐，连上自己三个人，再不用阿嫲送饭了。
阿嫲有种失业了的错觉。她多出更多时间，无事可做。因为不高兴，赌气不去店里，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多。
说一个人不确切，其实是两个人，她和儿子阿征，一上午、一下午地呆在主卧里，静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