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的单店试点营销活动定在礼拜六正式开启,第一天人流和效果都还不错,可惜第二天起厦门就连着下雨,入冬的阴雨连绵,连绵不绝,系统显示的结算数据渐渐下滑,像天气一样不好。
钟敏因为是自己一手策划,且在自家店铺试点的缘故,面对这样萧条的情况,焦虑重重。常常深夜还坐在自家餐桌边,对着电脑看资料、看案例,调整策略。
阿嫲起夜,倒是挺亮堂,不用再摸黑上厕所了。
但其实天气的原因不是主导因素,可也只好怪在天气头上,行人太少,不能形成有效客流,落雨天大家都撑着雨伞行色匆匆,很难获客,没人走进零食店里来。
有天晚饭过后,外头又传来沙沙雨声,钟敏站在餐桌边眉头紧锁。阿嫲坐在沙发上,拿吹风机,吹干内衣裤,轰隆隆的噪音。
钟敏上楼来是为了把电脑带下去,顺便去小卧室看看正在写数学练习卷的雅雯。“你这两道题解的不对,”钟敏扫了一眼说:“你跟我下楼去店里吧,我给你讲。”
“奥。”雅雯倒是没反对,她横竖也是在家里坐烦了,最爱去店里呆着,看看人也好。
“妈,你好多白头发哦,这里面。”娘俩并肩走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和钟敏一样高的雅雯,伸着头说,挑开妈妈脑后的头发看看。
阿嫲手里的电吹风还开着,她抬着脸,也跟着瞅瞅。等她们走了,她嘟囔着念叨:天天不睡觉,睡得这么少,能不长白头发么!人太累了,太急了还一夜白头呢!哼,我什么没见过!
她最近常常一人坐在沙发上,偶尔想回忆回忆从前年轻的时候,真是奇怪,不知道是不是睡多了,脑袋里一片白茫茫,怎么也想不起来,有时想起一点阿征上中学打篮球的画面,待要深想想,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她所以得空,就在大卧室的衣柜里翻腾,翻从前的相册出来看,那里面有儿子的照片,还有老头子的照片,还有,还有她自己……
她伸出粗苯的拇指,抹了抹照片上烫着卷发的自己,有点儿认不出来,这女的谁呀?
钟敏在这个下着雨的夜晚,一边想办法挽救营收数据,她甚至写了一些软文给自家店铺做广告,一边辅导雅雯作业。雅雯写完最后一道题,笔尖停在纸面上许久,“妈,你说,阿嫲接下来会怎么样?像电视里演的那样,谁也不认识,每天呆着脸,流着哈喇子坐在家里么?”
这些问题钟敏已经想过了,有些大人总爱用这样的问题问孩子,“我老了以后,动不了了,你会不会照顾我呀?”这问题没啥实质意义,孩子回答会,或者不会,都是一说,事到临头又是另一番景象,她从不问。
“暂时还不会,这个病的周期,因人而异,看阿嫲的情况,病程发展的没那么快。只是再往后,阿嫲吃药,包括给爸爸喂药,时间啊、数量啊,家里煮饭烧菜,烧开水,都要注意,她有可能弄不清楚,胡乱吃,胡乱放。”钟敏叮嘱,说到这儿,想起个重要事项:“特别是阿嫲要开火煮粥、煮汤,你一定得多盯着点儿,用煤气很危险,她有过一次了,开着煤气没关火,火又被粥扑灭了,这样会煤气中毒,真的会死人的。”
雅雯半张着嘴,心惊着点头,“奥!”
钟敏潜心在数据上,满脸凝重的表情。其实整体数据是比从前好的,只是和她预期的目标还是有差距。她和总部约好了,明天去开会商讨对策,寻找一点别的办法。
因为夜雨越下越大,钟敏提早半小时打烊,带着雅雯一起回家。她们一推开家门,就闻到一股烧焦了的浓烈气味,“嗡嗡”的吹风机声音还响在沙发上。
“妈呀!着火了!那边那边。”雅雯指着吹风机的位置,急得跳着脚。
钟敏一个箭步过去,拿沙发巾把那团燃着的小火苗压灭了,同时拔掉了吹风机的电源,一圈黑烟升起来。
雅雯的一件粉色小背心烧出个焦黄的窟窿,连着沙发垫上,也黑了一片。
“妈!”“阿嫲!”她们娘俩同时朝屋里叫着。
阿嫲听见喊声,才慢吞吞从大卧室走出来,戴着老花镜,手里捧着本翘皮的老相册,“回来了?”她无知无觉地问,仿佛根本听不到吹风机的声音,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哟,外面烧什么了?一股焦味儿,是一楼那家新媳妇儿又烧干锅了吧?”她皱着鼻子用力闻闻,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都懒,不会做饭,煮个汤都能烧干。
“阿嫲,你怎么开着……”雅雯瞪着眼睛,立时就要指责。
被钟敏拉住手臂,止住了,她说:“妈,你怎么还没睡,吃了药,早点睡吧。”
“不是等你俩的么?不然我早睡了。”阿嫲白她们一眼,摘了眼镜,随手扔在电视柜上,自己抱着相册往阳台自己的小床去,拾掇拾掇,躺下了,又扭脸过来抱怨,“这么大味儿,真是!”
“没事儿,妈,一会儿就散开了,你睡吧。”钟敏扯下那块烧黑的沙发巾,自去善后,关了客厅的灯;又悄悄朝雅雯摇摇头,叫她不要再提。
雅雯抬脸望着妈妈在小阳台上开着水龙头洗那块烧黑的沙发垫的背影,忽然有点儿沉重,原来老年痴呆症不是呆着脸、流着哈喇子这么简单!
因为上午的生意淡,钟敏一大早交代了阿嫲开店,自己去总部开会。中午前后才回来,一到店里,就看见阿嫲阴沉着脸,坐在那儿,像是在和谁赌气。
“妈,我上去下碗面,好了换你回去吃,等吃了饭你就去睡个午觉,我来看店。”钟敏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猜想婆婆是因为饿了,没吃到午饭不高兴,也许生了病的老人饿的快。
“小敏!你单位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说?还骗我?”阿嫲抬起眼皮,粗着嗓音,“你现在工作都没了,还有什么是瞒着我的?”
老太太兴师问罪的表情,端坐着。
钟敏突然被问,呆了呆,没想明白,婆婆是怎么知道的,“妈,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就跟我说,是不是?”
想想这事儿终究不能一直藏着,“嗯,是,是真的。你看我天天店里、单位两头忙,实在忙不过来。”她还有话要解释,被婆婆抢了先。
“好好的工作,正经单位,说不干就不干了!怎么也不商量一声,都干了十几年,就换了个难说话的领导,你就忍不了了?你以为你是谁呀!一点儿委屈都不能受,皇帝的女儿还低三次头呢,谁一辈子工作那么顺顺当当,谁不吃领导几句埋怨,就你不能忍?”阿嫲说的嘴角团起白沫。
“妈,其实也不是因为领导难相处,是正好赶上我们那儿要裁员,我想着……”
“要裁员也动不到你头上,你拿了那么多优秀奖,一年年的,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还是你自己不肯好好低低头,我听你和领导说话的腔调就不对,劝你你也不听,横是从前曹主任在的时候器重你,你仗着有点儿分量,长脾气了,换了新领导你处处顶撞不满意,人家能容下你才怪!现在好了……”
钟敏公交到地铁又换公交,奔波一上午,这时脸上凉下来,“曹主任是什么好人么?他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才被免职的你知道么?外地出差,他半夜叫我去他房间谈工作,我没告诉过你罢了,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得工作、得有收入,好养活一家子人,我这正经工作、正经单位,哪能说不干就不干!对吧?妈!”
她说着这些话,走近一步,其实也就是说说,过过嘴瘾,老太太能想出什么解决办法来呢,她一身强力壮都别无选择!“咱们家用钱的地方多,医药费、生活费、店租、货款,这费那费,没有一笔钱怎么解决眼前的难关。妈,我说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这不就是我想的办法嚒,被裁员有一笔补偿金,没有这笔钱,咱们这家店已经开不了了,关门了!”
阿嫲嘴角的白沫子风干了,停了会儿,终于不激动,脸上流转着阴晴不定:“开店,这爿小店能挣几个钱,咱们真靠这个吃,能活得下去么?今天人多、明天人少的,小生意怎么比的上正经工作单位牢靠,你想岔了!”
“所以得多想办法经营,想办法多卖,卖的好,卖的价值高。等这家店起来了,咱们还能复制经验,再开一家,甚至多开几家,到时收入比在报社多得多。妈,事在人为,不是非得靠一份正经工作吃一辈子的。”钟敏把提在手里的电脑放在柜台上,店外冷风吹进来,“我这不是想办法去了嘛,别急,会好起来来的。”
她解释完,转身往后院回家去煮面,发着久远的声音:“面好了,我来换你。”
阿嫲楞着神儿,忽然想起什么,扬声追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趁早都说。”
“没了。”她笃定答,这话被吹散在冷风里。
后几天,天气倒是好起来了,艳阳高照,只是天时地不利,人也一般和,店里的数据还是没太大起色。钟敏的第二套方案就被理所当然的搁置了,她坐在阿嫲常坐的凳子上,也有点儿犯迷糊,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位置有魔力,催困。
三姐在店门口露了露头,扫一眼,看见老太太不在,扭脸想退,被钟敏叫住了,“三姐,来坐!”她这时知道了三姐的好处,独个儿为人顶天立地,立在天地间,是很无助的。
三姐讪笑着,不爱跟钟敏这样的人聊天,不得劲,没有共鸣,不是一路人儿,聊不起来,勉强走进来。“怎么天天你看店了,你们家老太太呢!”
“睡午觉呢,年纪大了,困劲儿碎,随时困随时睡。再说,店里没生意的时候确实闷,这不,我赶紧叫住三姐,咱们聊聊天。”钟敏忙着拿饮料,拿果干儿,方便抓着吃。
“哎哎,够了,别拿了,喝点儿水就行。”三姐客气着,觉得小钟还可以,起码大方,老太太小气,舍不得拿吃的,嗯!也没想象的那么难聊,“我听说你从报社辞职了,专程开店啊!啧啧啧,这好好一个身份,就不要了?”
“我不迷恋身份,开店挣钱才是真实惠,况且我们家,处处要用钱,当记者没什么增项。”她顺着三姐话头说,说到这儿,想起来:“三姐怎么知道的?”
“那天街道来了,小胡主任说的,说特地来慰问困难……”三姐说到困难户的字眼,停了停,没想出别的词儿来替换,索性含糊:“走访呢,叫什么,四零五零失业人员,加上你们家吧,还有个病人。那天你不在,老太太在,这不,我们就都知道了嘛。都说可惜,这么好的单位,别人想进进不去的地方。当记者多好啊,多风光多体面。”
哦,原来这么回事,真是感谢街道的关怀,现在的系统联网效果真好,她的失业标签这么快就传过来了!钟敏叹了口气:“风光不能当饭吃,而且我婆婆身体越来越差,三姐也知道,成天忘东忘西,我想过了,人啊,只能顾着一头,不能什么都想要。开这家店,我有自由时间,能照顾家里。”
三姐听了点头,在理,不容易啊,当儿媳妇的,养着一家老小,老弱病残。几个人能做到!哪怕外边有点儿花头,都是应该的。三姐这么想着,也跟着钟敏叹息。
“可惜,这家小店也不争气,最近生意不好,来的人少。”
三姐一拍大腿,“你不知道呢,咱们前面几家店都传遍了,上头那个路口修地铁,要封起来了,后头都得走咱们这条小路,那个什么局,规划好的。我们都说,这可好了,咱们这条路成了独一条能走的路了。”
“真的?!”
“那可不是嚒,我偷偷问小胡主任了,他点点头,没言声。那肯定是真的了,上头不让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