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敏拉开准备好的小椅子坐下,听见文升边坐边说:“哎,你们换了主任的事,我后来一直忘了问,新领导怎么样?”
她大概还在被他三两句点拨,找到店铺营销解法的兴奋里。一摇头,作势:“哼!那老贼!”
她露出了真性情,他被她惟妙惟肖的表演逗笑,折服的表情。
“真的,新来的主任,是位女士,那简直,办公室之奸雄!”她说到真话,两眼凝着光发亮,手上动作也停了。
文升极自然地接手过来,投杯、分茶,同时低头说:“这主任太难相处了,所以你就把她炒掉了!”
她正预备着,要讲两个小事,证明一下魏主任的心胸狭窄和老谋深算,被文升一句话,中断了思路,“.…..嗯?”她呆了呆。
文升抬眼看着她,停了手,“我找朋友打听了,你已经从报社出来,上周五办完的手续,是吧?”
钟敏没想到他消息这么快,也不知道哪里露了马脚,本来没想这么早让他知道,省得他会联想到她手里资金不够的问题。
果然,他的联想和逻辑能力像光速一样迅捷,“因为什么,这么轻易离开工作了十几年的单位?不会真的是主任太难相处了吧?”
“……,因为很多原因,你知道这种单位总是会被安排很多领导的关系户,这些人比新来的主任更难相处,我不长袖善舞也没空经营关系,这方面能力不行。总的来说,我和她们和办公室的势力圈子都不相容,一旦风吹草动,自然是先拿不肯站队的人开刀。”她抬头,演了演无奈的表情。
“不是因为有一笔补偿金可以拿么?”他直言不讳地问。
“不是!”她马上接口否认,垂眸盯着茶盘一角,“谁会那么目光短浅,钱和工作岗位,当然工作更长久!”
“你房子的抵押贷款应该没那么快批下来,正常来讲,审批流程还有些日子。你拿什么付的货款,还有你店里上涨的租金。”他来之前已经替她设想过一遍前因后果,这时的提问逻辑缜密,“所以你两难之间,主动选择了被裁员,用补偿金先解决眼前用钱的难题,其他再从长计议。”
“没有,不是你想的这样。”她又否认,有些苍白。
文升盯着她眼睛,冒出个临时的想法:“哎,你那天跟我说,拿房子作抵押的事,不是搪塞我的吧,你骗我的?”
“怎么会呢,我说的都是真话。我在你眼里这么不真诚么?”她有意识地岔开话题,引向别处,省得一直被他追问。
文升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喝茶:“你跟我说的话,有几句是真的!”
“看你说的,像我这种老实巴交的小人物,哪里会说谎。”
“我才是那个老实巴交的人,你看,我的情况,毫无保留,都愿意跟你说;不过可惜了,真心换不来真心,你藏着掖着,什么难处都不肯说。”他喝尽了一盅,还幽怨地叹了口气。
接着伸手,给自己添茶,又把她面前冷掉的茶水倒掉,换上一盅热的。
钟敏视线落下来,重凝在茶盘一角。
“其实,我婆婆……”她终于开口,幽幽的声调,“我婆婆最近……”她考虑着怎么说下去,一抬头对上他映着灯光的眼睛,熠熠生光。“……她,她听人介绍,去拜了个神乎其神的大师,花了八百块钱求神问命。还说是替我问的,为这个事情,我气的不行!”她最终改口,说了旁的话。张口向人说难处,不就是伸手的意思嚒,什么倾诉不倾诉的,都是借口,她不上这个当!
他失望瞬间,眼神收敛了光,“哦,那大师说什么?”他只好这样接续。
“说,说我,”她不痛不痒,又信口一句:“能受苦乃为志士,肯吃亏不是痴人。”
他诚服地点点头,又抬眸:“这不是大师说的,这李鸿章说的。”
“嗯,他比大师说的好!”
窗外吹进来凉风,吹散他们面前的茶烟。大师哪里真的懂人间疾苦呐,都忙着收咨询费去了,还不交税。人间疾苦只有苦命人辗转尝尽而已。
钟敏这两天都在琢磨单店营销方案的事儿,站在店里,不忙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时候,回家给雅雯做晚饭的时候。阿嫲的精力明显在衰退,有儿媳妇看店,她仿佛歇了心,没完没了的困,随时随地会睡着。人一旦卸了劲儿,活着就没什么滋味了,说到底,这几十年不过是活这一口心气儿。阿嫲的这口心气儿,越活越单薄,剩下歇微的一点儿。
周末,被邻居们撺掇,阿嫲跟着去看中医,抓一大堆药回来,从早到晚的熬。她有时也疑惑,问钟敏:“我那个体检单,再拿出来看看,上头真的什么也没写么?我怎么觉得浑身不自在呢!”
“哪里不自在?我给你挂号,咱们再去看看也行。”钟敏坐在自己电脑前敲字儿,不写稿,在写方案;她做新闻记者的严谨,反复做了好几套数据测算,附在里面。再三想想,如果只有一个方案,很容易被毙掉,最好有两个,首选和垫底,对比着,好坏能挑中一个。
她凝神考虑着,对婆婆的疑问,随后回应。
说的阿嫲没了声音,再去看医生!她不肯,白花钱。她背着手,在货架间走来走去,催眠自己,不痛不痒,没啥不自在的,自在的很!
隔了一周,钟敏的方案拟好了,她本想先拿给文升过目,请他提提意见,他称得上业内专家;可惜他公司正在上商超渠道,他连续出差,半个月都不在厦门。她想想,还是别给他添麻烦了。
不过,文升周末打电话来时,特地问起,她说:“我已经发出去了,我觉得没什么太大问题。”
“你转给我看看。”他坚持,那会儿他返厦的航班延误,滞留在硕放机场,快十点了还没登机。
“哦。”
凌晨一点多钟,钟敏睡梦中听到手机震动,她摸过来看看,文升写了回复给她,调整了几个数据变量,还有一些她没考虑到的影响因素,他罗列出来,长长一篇。
看得她彻底醒了,仔细从头到尾看一遍,漆黑的房间,屏幕的白光投在她脸上。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她坐在电脑前,重新优化一版,再发出去,替换之前的。阿嫲起来解手,见她端坐着,惨白的脸,吓一跳,以为她一夜没睡。“小敏啊,工作忙的话,你还是好好上班去吧,不要总呆在家里看店。”阿嫲哑着嗓音说:“我能看,我看的不是也好好的。”她说完这些话,心虚,没敢看儿媳妇的脸,她近来惹了瞌睡虫,哪有一天像模像样坐在店里的时候,她自己知道。
人哪能不睡觉呢!阿嫲边走回小床,边替自己辩解。等躺下了,又扫了眼坐着的钟敏,是啊,人哪能不睡觉啊……她在心里感叹。
转天,钟敏接到分管副总的电话,表达了对她提出的单店营销方案的重视,“请来和我们一起进一步商讨,下午的时间都可以。”
所以钟敏连着好几天,都在总部加盟中心的办公室里坐着,她原本的设想是从AB两个方案里留下一个,没想到,两个方案,都通过了,真是超预期。她在方案正式敲定,回家的路上打电话给文升,“营销策划部倒是也不挑,两个都收了。这对我有利,两个活动方案都在我店铺做首期试点,我还没开口,人家主动给了很优惠的条件。”她找到地铁链接线,刚挤上车。
“不单是对你有利,策划部白捡了两个切实可行的营销方案,他们这个季度的KPI就有着落了,何乐而不为!当然权限范围内的优惠都会给到你的,还指望着你能源源不断提供新方案呢!”文升深谙其道,听到她电话里难得兴奋满意的语调,也跟着提着嘴角。
“那这个方式不错,我很愿意配合,如果成效好,我还有几个不成熟的想法没有想完整,到时可以完善起来。”
“那他们肯定非常欢迎你常去。”文升这时正在开车,戴着蓝牙耳机通话。
钟敏听到电话里汽车鸣笛的声音,“你在开车啊?在外地?”
“嗯,来福州谈合作,正在回厦门的路上。”他照实答,没深想。
钟敏怔住了两秒,忽然语速飞快:“那你好好开车,我挂了!”
她分秒不停地挂断了,弄得文升错愕半天,他本来还想说,九点半左右到家,等会儿见个面吧。
车子在高速上跑了一段,他才蓦然想起,她丈夫出事,就是在这条路上!
夜里九点种前后,他因为开得比较顺利,提前到家,只在家里略停了停,叮嘱了母亲早睡,就拎着一提永泰山茶油出了门。
他知道她这会儿还没打烊,特地从前门走进来,可惜柜台后面不是钟敏,是个干瘦的老太太,一头花白短发,外层有点儿微翘,浑浊的眼睛,朝他看了看,没在意,视线低垂下去,仿佛睡着。今晚阿征要洗澡,钟敏回家去忙了,说好十点半过来结算系统,阿嫲自己弄不来。
阿嫲耷拉着眼角,盯着柜台下面小梅花造型的一只把手,呆了两秒,马上又抬头朝进来的男人看,目不转睛,是他!没错……
文升知道这一定是钟敏常提起的婆婆,蜚声国际的华人设计师林淑珍女士。“阿姨!”他走近前,客气地叫了一声。
阿嫲坐在红塑料凳子上,只抬着头,没动,也没回应。她直勾勾看着他,眉毛眼睛是这样的,比照片上周正;眼神也没那么严肃,目光温和,这不是个坏脾气的人,阿嫲做出判定。找男人,过日子顶重要的不是能不能挣钱,是能不能容人。
阿嫲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
他站的不远不近,很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阿姨,我是钟敏的朋友,想问,她这会儿在么?”文升边说,边把带来的伴手礼轻轻放在柜台上,本来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钟敏,但当着老太太的面,不说话也不合适。
阿嫲拉着脸,不高兴不欢迎的样子,隔了会儿,挪开视线,“她不在店里,在家呢,家里事多,忙不过来。”硬邦邦两句话,她偏过身去,又时不时偷眼看他。
文升微微点头,对阿嫲的态度也理解,他们这真是一言难尽的会面,“那我……”他想说,先走,告辞的意思。
被从后门走进来的钟敏看见,“文升!”她看出他要转身的意思,心急抬高了声量叫住他,快走着赶上前。
没顾上旁边坐着的婆婆。她站定在他面前,见他安然归来,脸上不自知地笑着,“你回来了!”关心地语调。
文升本就是来报平安的,来了没见到她,失望一刻,临走她来了,如愿以偿的笑容写在脸上。“嗯。”他点头的同时,顾及到旁边的林淑珍女士,“我本来想帮你看看营销方案,不过你还有家事要忙吧,那咱们改天!”
“哦,好。”钟敏这才想起,婆婆在旁,还是第一次见他,她一时顿挫住,“那个,妈,这是我中学的师兄,文升,我早先跟你提过的。”
阿嫲动了动嘴角,没出声,起身扯扯衬衫门襟,“你看店吧,我回家去了,阿征吃药没有?衣服洗掉没有?”她故意问。
“都弄好了!”钟敏照实答,偏身让出一条路来。
阿嫲慢吞吞从他们面前经过,往后院去了。
文升望着她走远的背影,“我不是让她走的意思,我只是……”
钟敏也望着婆婆,“她也没有这个意思,她其实,其实……”“其实是因为不会操作电脑系统,本来也是要我来打烊的。”她解释,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