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云在朋友酒楼吃饭的饭桌上还在说这事儿，“结婚真是让人最后悔的事儿，给自己招惹一大堆麻烦！有的男人真爱蹬鼻子上脸，才过了几天人模狗样的好日子，就开始端上了！他爸妈住的那套房子还是我家出的钱呢，现在怎么着，还想让我去伺候人呢！真是想多了。”
嘉怡坐在一旁喝汤，低着头始终没抬起来过，听着饭桌上，妈妈的好友们嘁嘁喳喳说话，她不愿意听她们在背后说爸爸的种种不是，她眼里看到的爸爸，博学、风趣、有判断力，有时还是隐忍克制的，根本不是她们说的那样！
她喝了几口汤，没怎么吃菜就下去了，站在包间的落地窗前向外望着。
洪云边吃，边说热了嘴，“我从小就不看人脸色，连我们家老爷子都不敢命令我，我都活到这个年纪了，还想命令我！笑话，说起来夫妻一场，也是白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她越说越愤愤，抬头的间隙，瞥到一眼嘉怡站在窗边的侧脸，一恍惚，觉得怎么这么像文升！真是见鬼了，怎么会像他！她同时在心里确定，这孩子的亲爸明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神态，孩子的亲爸，她这半年来回香港和澳门，常见面的。
文升在医院又守了几天，直到父亲出院，回到家，才松了口气。母亲又催着他回自己家去，他蓬头垢面的，到家洗了个澡，下午三点多钟，洪云不在，日光从主卧的阳台倾泻进来，空气里蒙蒙的宁静的尘埃浮沉。他站在衣帽间旁边，垂着手发了一会儿呆，头发上的水珠滚进脖颈里，冰凉的一线，像被手术刀的锋刃骤然划开皮肉……
他换了身宽松的家常衣裳，关掉手机准备好好睡一觉，临躺下前，嘉怡敲敲门，走进来，新开的山茶花一样的笑脸：“爸，阿公出院到家里么？”
他点点头，“已经在家里了。”不自知地也笑了。
“晚上你带我去看他吧，我妈下午去打牌，晚上肯定不回家吃饭。”嘉怡逻辑清晰。
她话里的因果关系，让文升心里硌了一下，“好，爸爸睡一小会儿，起来咱们就去。”
“嗯，那你快睡吧。”嘉怡轻巧地退出了房间。
他躺下来揉了揉眼睛，揉出一阵酸涩……
这晚，洪云大概凌晨回来，打牌通宵是常有的事。他迷迷糊糊睡着，洪云大辣辣地开灯、关灯、挪凳子，他只翻了个身。
第二天得去公司处理公务，一大堆事积压着等着他呢！洪锋听说他到了，赶紧来找他。“文升，下午卫视来采访，你赶紧准备准备，老爸的意思，公司最近要多曝光，增加舆论影响力。”洪锋一坐下来就开口，文升不在的话，他这个总经理就得自己上，正发愁，他说完才想起，妹夫是因为什么才请的假，赶紧补充：“哎，我被上市这事缠着，都没抽出空来，你家老爷子怎么样了？”
文升淡薄的脸，兀自开电脑看邮件，从电脑屏幕旁边露了露脸，“我爸还好，出院了，现在在家呢，一切平安。”
“那太好了，家里的老人家，只要健康就好，你爸这么多年养病，也是不容易。”他哈拉两句，算是找补回一点亲戚情谊，转头还是提他眼前火烧眉毛的事，“卫视采访，约好的下午三点，我叫小林把一楼展厅重新布置布置，到时候在新品台的位置取景，你看怎么样？”
文升摇头：“新品台看不到LOGO，不利于宣传公司，还是在前台的位置合适，当时前台背景设计的时候原本就有这方面考虑。”
洪锋忙不迭点头，“听你的听你的，这些方面还是你有经验，那交给你，我就不操心了，正好下午我要出去一趟。”
文升盯着电脑屏幕，看到自己供应链系统的查询权限被取消了，他听着洪锋的话，面上没什么变化，反而笑笑问他：“又去山庄？”
洪锋咧开阔嘴巴，厚嘴唇有点发乌：“老不去也不行，你看看我长这个，火气大！”他抬了抬下巴，给妹夫看，男人间的坦诚，“我已经够好了，玩玩而已，又不养，花不了几个钱！跟你比不了，你们家模范夫妻！”
他说着嬉笑的话，起身出了副总办公室。
文升下午接受完采访，见小林跟着，随口问他：“我不在这段时间，公司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儿么？说说。”
小林年轻，虽然不是驸马爷的人，但耐不住寂寞，是个活泼爱八卦的人，文升知道。
“没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小林跟在身边，走着走着想起来，“哦，孙总来过一次，就是被开掉，官司缠身的那个孙总，他有天下午来找洪总泡茶，他们聊到挺晚的。”
文升神态如常，边走边接着：“还有呢？”
“哦，还有，前台小张，就是那个实习生，和咱们二厂的厂长搞在一起了，哇，真是没眼看，他俩差20多岁呢！”小林的八卦百宝箱一打开，轻易关不上。
“唔，年龄差这么多，姑娘眼神这么不好。”文升随口附和，心里还在想着，孙总来泡茶的事，果然死灰要复燃。
“可不是，小张说人家有大叔感，大叔感是什么感……”小林一脸痛心疾首。
文升坐回自己办公室，他在心里暗自算了算阿榜那边的进度，差不多了！他同时低头深想想，阿榜果然很沉得住气，被停了订单完全没慌张。
找对人的感觉，他放心地，唇边笑了笑。
第二天一早，赶上厂区消防检查，他是唯一主事的人，陪着忙里忙外，送走检查大队，走回办公区的路上，碰到红光满面、姗姗来迟的总经理。所以人要是想做事，就有做不完的事；要是想玩，也能一直玩。
“早啊！黄总。”洪锋举着车钥匙，兴致昂扬。
“不早了，洪总。”文升伸手拍了他后背一把，“消防检查都结束了。”
他们这对郎舅之间，关系一直很亲密，不过文升知道，这种亲密以他的让步为基础，和他的夫妻关系一样。
两人一同上楼，办公室在同一层。
“哎，我昨晚把首批加盟商的名单过了一遍，选了几家做样板案例，你一会儿签个字。”文升边走边说。
“OK！你定就行。”洪锋扭着脖子，“嘎啦嘎啦”响，“去你那边泡茶，别老看文件。”
“你是昨晚喝了大酒了吧！”文升认真瞧了瞧洪锋的脸，红光满面是酒劲上来，没退掉。
“没有，昨晚没喝多少，小打小闹。”洪锋扭完了脖子，接着扭腰，“就是，腰酸背痛！”
“应该的，昨晚你的腰可是受累了！”文升调侃他，在茶桌边坐下来，欠身烧水。
“累，并快乐着！哈哈哈。”洪锋一阵大笑。
等水开的功夫，文升去自己办公桌上拿了份文件来，递给洪锋，他低头扫了一眼，“刷刷”签字，抬头来问：“哎，我晚上找个地方去按一按，你要不要一起来。”
文升只笑着，没回应，坐回对面去烫杯。
“得了，算我没说，”隔了两秒，又接着：“我妹确实管得太严了，这儿都是她的眼线吧？不过你也清心寡欲惯了，是吧！”
文升垂眸分茶，点头：“是是是。”
两人坐着喝茶，聊了聊上市进程，最后的股权分配，还得听老董事长的。洪锋起身要走前想起来什么，站住：“文升啊，新成立的包材公司，老爸说法人写你哈！”
他抬头来，本是背光坐着，热烘烘的后背，“哦，好。”他说。
这晚他回家前，绕道先去了一趟元洲国际，看看父母，虽然不是周三，老父亲的病，他总牵挂着。快到时，他车子提前转了弯，开进小路来，经过“阿珍裁缝铺”，敞开着门，里面坐着个老太太，没有其他人。
他眼神里，横过一阵失望。
等停好车，进电梯的功夫，接到嘉怡的微信，告诉他，妈妈在家，今晚做了好吃的，爸爸早点回来吃饭。
他低头看着那行字，紧接着，嘉怡又发了一行过来，写着：爸爸，别和妈妈冷战，咱们一起吃饭吧。
他看完，马上关掉了屏幕，像是屏幕那头有眼睛，能看透他什么。女儿……嘉怡今年17岁了，小孩子长得真快，当年他去产房陪产，看着她出生，小小的柔软的一团，那时整夜整夜抱着她哄，嘉怡小时候实在太爱哭了，日哭夜哭，大人一松手就哭，总是他这个做爸爸的抱着，二楼每个房间来来回回走无数遍，从这间走到那间，从夜里走到白天……孩子忽然长大了，什么都懂！
他在父亲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帮母亲订了一家价格不菲的私厨，送上门来，弥补他不能一起吃饭的缺憾。人和钱，不能兼得时，起码留下一样，这道理他心里非常清楚。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想通了一些，人生大多数时候都是求不得的状态，眼前有父母、有老婆、有孩子，哪怕其中不尽人意，但已经是求得的最好结果了，人得惜福。他劝自己，做个惜福的人。
洪云自私、浅薄、贪图享乐、不爱思考、缺乏判断力，但继承了闽南人敢闯敢拼的精神，有爆发力、有财富基础……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人得进化出责任心，区别于只有欲望的动物，时刻揣着份恒久的、稳定的家族感情，哪怕没有血缘！
他到家时，又成了平常温和大度的黄先生。
洪云今天穿得很美，通身的飘逸丝绸长裙，设计师款，远看像一只乾隆时期的陶瓷罐子。嘉怡说的晚餐好吃的，是洪云带了个马来厨子回来，满桌都是不常吃到的香料味儿。
文升先开口，“今天什么日子，请了人么？”他抬着脸问，主动搭话的意思。
洪云没抬头，只顾挪着刚端上来的肉骨茶，倾身过去闻闻香味。
嘉怡坐在妈妈一侧，朝爸爸使眼色，示意旁边的小汤碗。
文升含笑点头，抬手先给老婆盛汤，“喏，咱们自己吃，换换口味也挺好，还是你想的周到。”
洪云终于开腔，“这可不是常能换的，是桂桂家新请的厨师，他们在大马开了新店，以后要经常去，现在先养养口味。我说我也尝尝，这不，马上就让司机送来了，桂桂这人就是这么急吼吼的脾气，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雷暴风……”
“雷厉风行！”嘉怡马上get到，翻译出来。
“对对对，还是我嘉怡有文化。”洪云朝女儿扬了扬下巴。
嘉怡腼腆笑着，意有所指：“爸爸也知道。”
“他没你知道的多，你是个小机灵鬼！”来自亲妈的夸奖。
文升也跟着笑笑，一家人像是又回到了从前。
夜深，临睡前，文升靠着床头看一本旧书，洪云涂的满身香喷喷的坐上床来。床垫动荡了片刻，文升已经放下书本，做好了今晚床上运动的准备，却见身旁人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先睡了。
他低头愕住了一瞬，也好，本来排满的工作量，压得他没什么兴致。
他重又端起旧书，有一刻想， 明天吧，后天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