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天不行!因为第二天,文升刚坐到办公桌前,母亲就打了电话来,电话来慌张的声音:“阿升啊,快来快来,我怎么也叫不醒你爸,我摇他,他也不睁开眼睛,他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
“妈,妈!你别摇了,我现在马上回去,你别再动他了。”他心里一沉,立刻起身,开车回家。
接着,老父亲又住院了。这次跟上次前期似乎差不多,抢救过来后,转到普通病房,嘉怡拉着妈妈来看望阿公,洪云进病房来站了一会儿,被一个电话叫走了。文升忙着和主治医师交流治疗方案,没顾上别的。
等夜里坐下来时,才模糊有个印象,今天似乎洪云来过了,和嘉怡一起来的;既然这样,他在心里劝自己,横竖是一片心意,就别再强求什么了。
不过这次,他父亲的情况非常不好,只在普通病房住了一晚,就转到ICU,于是他又收到一张病危通知单,在重症监护了两天,说好转,又转回病房。
这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能拿主意,母亲识字不多,只有小学水平,医生的话大多听不懂,只知道低头偷偷抹眼泪,至于加什么药、减什么药,请什么样的专家来会诊,都得他在场听着,他做决定。医生护士们换班,他不能换班,不只是连轴转,更是一场持久战。
睡眠缺乏和精神压力让他明显老了几岁,从前的意气风发,这时看出男人四十几岁的疲态来。凌晨时,他一人站在露台角落抽烟,抬头望见一弯模糊的、西沉的月亮。这种时候他也很想有个人能一起商量,是保守治疗还是索性放手一搏,能有个人一起说说话,哪怕只是闲聊也好。
一支烟抽到最后,他不知为何,想起钟敏来,她说起过,前段时间在医院呆了一阵子,她家也是这样的情况,除了她一个人,其他只有老人和孩子。
她那时有没有和他一样,想有一个人能一起分担……
她真是个坚强的人!一根烟抽尽时,他这样感叹。
钟敏确实是个坚韧的灵魂,这说起来真无奈,她从小就很有韧性,做人做事透着股坚持不懈的力量,结果这一辈子,都需要她坚忍不拔。仿佛老天知道她能忍,把这世上所有需要忍的事儿都投到她头上。
她这天从民政局开会回来,急匆匆走回办公室,准备养老主题的采访稿,应对重阳节活动,低着头满脑子银发经济、长者食堂、社区日间照料中心,忽然闻到一阵香味,算不算特别有质感,是丝绒质感还是羊绒触肤的质感,她闻的少,分不清,但知道是陈悠然的,所以抬头瞟了一眼。
“我昨天去财务室,听小谢说的,报销单上能看到啊,主任也去了,他俩住同一家酒店。你说主任去干嘛,而且是从隔壁市赶过去的,就这么个不起眼的表彰大会,需要两个人同时去参加么!”悠然穿着双王妃同款跑鞋,大概是限量款的缘故,落地无声,从过道一侧走来。
“啊!真的吗?”和悠然凑在一起的新媒体组小妹妹,满脸的求知欲,“还有呢?住几晚啊?发生什么,说说!”
她们互相挽着手臂,亲密无间地往茶水间去,悠然迎面看见当事人,镇定地同钟敏对视一眼,擦肩而过。继而在茶水间窗口接着说什么,钟敏走远了,没听清,远远只看到她们两颗头凑在一起低笑的样子。
这办公室里有趣的事情多,老金升了职,新项目组发奖金,曹主任家的二胎幼儿园毕业;总之,趣事儿总也轮不到钟敏,她不关心。
悠然有句话说的没错,钟姐这人不合群,怪讨厌的。
合群!合哪个群?疲于奔命和享受生活是两个世界,人各有命,钟敏没空合她们的群。她下了班,马上就去对接装修方案,找了好几家装修公司,对比了价格,都觉得太贵,她做好了规划,打算自己来统筹,自己来找人装,这条街面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瓦工、钳工、敲墙的、抡锤的,找两个邻居问问,应有尽有。
钟敏准备了本A4大小的记事簿,摊开在阿嫲的裁缝桌上,每天记录要改造的事项和遇到的问题。跟阿嫲商量搬东西,也费了不少功夫,要扔掉处理的东西其实很多,但阿嫲每一样都不肯。“哎呀,这个柜子好好的,不要扔掉,搬到家里去。”“凳子要坐的,留着留着。”“木架子是好木头,你掂掂,多重啊,雅雯来,拿到家里去。”
雅雯皱着眉头跟在阿嫲身后,伸长了脖子朝妈妈看,“咱家塞得下么?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阿嫲,你要留着放你那边啊,不许放我房间。”
阿嫲转头来剜她一眼,“什么你房间我房间,那一整套房子都是我的,把你分得清的。”
钟敏本想劝劝婆婆,不要把这些都搬上楼,听了这句,把她要说的话堵上了。这些小事上,还是顺着阿嫲吧,后面还有大事要跟她商量。
所以她们家,本就拥挤的空间,被阿嫲挪上来的各种家什装满了,几间屋子堆得满坑满谷。雅雯站在被旧电风扇挡了一半的电视机前面,苦着脸,“妈,咱们的零食店一定要开成功啊,等挣钱了,我悄悄把阿嫲这些旧东西都扔出去。”她咬牙切齿地说。
钟敏伸手搂着女儿的肩头,“有点信心,等咱们挣了钱,换套大房子,给阿嫲单独辟一间堆东西。”
“那我也要一间,放一个雨桐家那样的大书柜,连着桌子,一面墙那种。”
“行!”钟敏抬头想了想,“再给你加个阳台,落地窗,晚上能看到楼下万灯火。”
“那要住很高,带电梯。”
“30层以上吧!”
“我得要带花边的白窗帘,沿边上绣小雏菊,一朵一朵的。”
“我要装饰个东南亚风情的卧室和书房,到处大红大绿,把墙刷成紫色,挂上蓝色窗帘。”
“妈,你可真俗气!蓝配紫,恶心死!”
“哼,你管不着!”
第二天日出,金光灿灿照在她们家满满当当的客厅里,地板上映出一道道不规则的缝隙里透出来的光。
这日出时分的光,照在文升的手臂上,他靠着医院的沙发合了一合眼,这晚父亲又抢救了一轮,刚刚送回ICU。他像是跟着陪跑了三公里,临时一坐下来,马上陷入混沌一瞬间。也是从这天开始,他抽出时间来准备丧葬的事宜,白事一条龙的人,每天都利用各种途径发名片和小广告进来,他每拿到一次,都揉成一团狠狠扔进垃圾桶,不想让母亲看到。
不过这回是母亲拿着广告纸来给他看,他们母子并排坐在走廊的不锈钢座椅上,仿佛同时在等着什么。母亲无声地递了张单页过来,他低头扫了眼,马上抬眸去看母亲的脸,她也正看着他,朝他点了点头,“咱们准备准备吧,他贴身穿的用的我预备好了,剩下的事,你看看怎么办!”
“妈!”他张了张嘴,想说,还没到那么糟的时候,医生也没有下最后的论断。
母亲像是知道他要说的话,打断他:“准备吧,万事准备齐全了,临到头里不慌张。”
文升把那张广告单拿在手里,薄薄的一张,他想问,妈,要是爸走了,你就剩一个人了!这样戳心窝子的话,他存在心里没说出口。
母亲却开口:“走了好,走吧,走了就不受罪了,这么多年,挨着这个病,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他怔了怔,忽然分辨不清,母亲说的是谁?是父亲还是她自己!
这天傍晚,闷热异常,他们在医院的空调间里,感觉不出来,入夜前下了一场大雨。文升连续接了好几通电话,洪锋打来寒暄的,岳父打来询问老亲家病情的,“阿升啊,你要见谅哦,我们这里,你大嫂马上要生了,已经在医院里,实在不好过去看望。你放宽心,需要什么帮助,你打电话给我,我帮你找医生。”
“爸,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理解的。我爸这边我也清楚,如果事情出来,赶在一起,我能处理好,你放心。”
他站在露台一角接电话,风雨过后的潮湿感扑面而来。刚挂了岳父的电话,他微信就收到一组照片,连续好几张,他低着头,点开一张张看着,看了一会儿,就关闭了窗口,站着抽起烟来,一根接一根,抽了一地的烟头。
洪云这时候正带着嘉怡在娘家吃饭,不是她自己来的,是被电话叫来的。“怎么突然叫吃饭,我还以为我嫂子生了呢!”她一到家,看见大哥也在,赶着问。
“你嫂子是快生了,我们前天已经住院了。”洪峰站在后院门口抽烟,歪着半个身子,他也是临时被老爸叫回来吃饭的,不知道要说什么要紧事,坏了他晚上的饭局,这局里约了个很有趣的网红小姐姐,他无缘得见,心里惋惜着。
“咱们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也该见见面说说话了,总是你们各忙各的,出了什么事儿,互相不知道,那怎么行。来,先吃饭,吃完了让孩子们去玩儿,叫何老师带着他们出去。”老董事长坐上桌,四下安排,天下大中小事都要听他的,谁让江山是他打下的呢!
“爸,你要说什么,赶紧说,说完了我还有事儿呢,明天我去香港看展,早两个月就安排好的,美容行业的专业展会。”洪云坐下来振振有词,自己动手先盛汤,喝完了即刻要走的架势。
“是啊,我们都忙着呢!”洪峰附和。
“不急,吃完饭再说。”洪老先生抬起眼皮,轮流瞪了他们一眼。
嘉怡和外婆坐在一起,悄悄聊爸爸那边,阿公病重的事,她细声细气,“我阿公不太好了,我爸天天在医院,听我阿嫲说,寿衣都拿出来了。”
嘉怡外婆不识字,洪老夫人普通话也不会讲,连姓名都不清楚,户口本上叫肖下妹,就这么叫了一辈子。这时也低声跟外孙女说话:“唔,你阿嫲都准备好了?这些事情都要提前预备的,人啊,说走就走,看医生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我爸让我们不要外出,防着阿公的事情要出来。”嘉怡偏身向着外婆这边,“可是我妈要出门呢,我跟她说推了不要去,她说不能推!”说着话,嘉怡扁扁嘴。
外婆也跟着扁扁嘴,摇头:“没用,你妈不听,谁的话她都不听。”下妹这么说,真是一幅奇景,这饭桌上三个女人,是两对母女,却两两决然不相同。肖下妹一辈子在这家里说了不算,是个无声无息的背影儿,连晚上煲汤放干贝还是放红菇,都要问过洪老爷子;洪云截然相反,从小任性,活得纵情恣意,谁也违拗不了她,当爹的也不行;嘉怡又是另一番景象,她似乎从小有一颗悲天悯人的柔软心脏,怜贫惜弱尊老爱幼,像天生的道德标兵,一言一行,都让当妈的洪大小姐透不过气。
饭后,由外婆陪着,叫了洪锋家的家教何老师来,带着孙辈出去玩。洪老爷子把一双儿女拘到书房去,泡茶说话。
“小云,你最近用钱很多吧,听说把禾祥西的店盘掉了。”洪父对着亲女儿,也不想长袖善舞、左右筹谋,直言直语。
“那家店不赚钱,房租还年年涨,赶紧脱手得了,会展这家店能挣钱,我也懒得两头跑。”洪云新买的钻石项链,随着说话,抖了抖,闪了老爷子的眼睛。
“从前文升帮你开店的时候,我看盈利情况还挺好的,你自己管,怎么管倒了。”老父亲不拐弯的话,不好听。
“谁管倒了,行情不好,是我能说了算的么?”洪云朝着老爹瞪了瞪眼,从小就这样。
老父亲也习惯了,不紧不慢,朝洪锋看看,“你说说,上个月,老吴说的那笔现金,怎么回事?”
被人一提醒,洪锋从低头看时间的焦灼里醒过来了,“对啊,爸,老吴说小妹支走的,你现在问她吧。”他说完,端着脸看妹妹。
洪云倒是一派淡定,“是啊,我支走了70万,是我们家上半年的分红嘛,我有权拿啊,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这笔钱,文升知道么?”洪父问。
“我的钱,没有我,他哪有这笔钱,我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管不着。”
“你店铺盘掉的钱呢?”洪父追问。
“爸,你到底要问什么?就这么点钱,有必要这么审问我么!我哥亏空掉那么多,你替他垫了多少,我说一句话了么!”洪云一推茶盅,不耐烦起来。
洪锋正呆着脸,忽然枪口抵到脑门上,马上扬声:“哎,洪云,你说话当心点儿!自己的问题自己交代,少拉扯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本来就是,你的问题可比我多多了,凭什么只问我!”
“行了!”洪父一拍茶桌,把手机亮出来给他们看,手指划了几张照片,“这是在澳门吧,小云。”
赌场的照片,她在那儿玩了好几晚,输掉了一些钱,但其实,是因为和某个要紧的人久别重逢,主要是为了开心一下。不过,还好,老爸这些照片里,并没有拍到那个人。
她住了嘴,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我的一个老朋友,发给我,问我是不是你。她知道我的规矩,不准赌!我们家牌九是决不能碰的!怎么样?你到了这个年纪,老爸的话,全当耳旁风了!”洪老爷子肉眼皮,说着话,颤巍巍地抖。
“没赌,就是玩了两把,逢场作戏,朋友一起去的,总不能站着干看啊!”洪云狡辩。
“你玩了多久,输了多少,住哪家酒店!是要我找人去问一问么?”洪父低头自斟自饮,对付自家孩子,手到擒来。
“没输多少,就押了两把而已,我也不会玩。哎呀,行了行了,以后不去就是了。这是要干嘛么,保证以后不去就是了呗。”洪云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出去玩一圈还能碰到老爸的老朋友,真是倒霉催的。
她这脑子,也没深想,许多凑在一起的倒霉事儿,都是人祸,不是天灾。
洪老爷子的泡茶局,喝到后面,给洪云做了规定,以后公账上的财务支出,必须由她和文升同时签字才能生效。
“文升持重,做事考虑的周全,你以后要做什么,还是先跟你老公商量好。”洪父最后说,在女儿去赌场这件事上,他情愿相信女婿,实在是他见多了前车之鉴。
“就是,你懂多少道上的事儿啊,还学人家玩赌场!”洪锋在旁添油加火。
洪云起身,狠狠剜了他一眼。她心里愤愤不平,凭什么大哥天天在外面胡来,女人搞了一个又一个,老爸还出钱出面帮他平事儿,真是男人只帮着男人,都是一条船上的,合伙只会欺负女人!这世道就是不许女人快活,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