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云气咻咻回到家,整理了一半的行李箱摊开在脚边,她经过时,狠狠踢了一脚。
她坐在床边,难得地皱着眉,盯着边几上一只造型迥异的花瓶看了好一会儿,转而抬了抬头,笑了,管他的!老爸说的没错,都到这个年纪了,用不着再听谁的话,听自己的最重要。那些心灵导师们怎么说的来着,对,听从自我和内心的声音,没错!
洪云第二天赶早班机,飞往香港,她走时没和女儿打招呼,看见嘉怡的脸她就头疼,反正家里有琴姐在,饿不着她。她潇洒地戴上墨镜飞走了。
嘉怡一大早听到动静,开门出来看,只赶上看到妈妈的背影。她趴在二楼栏杆上,垮着脸,琴姐仰头问她:“早餐吃什么?”
她摇摇头,“没想好,都行。”
“给你妈妈准备了红茶和烤吐司,她没吃就走了,你要不要吃?”琴姐清洁节约的习惯。
“好。”嘉怡点点头,她的习惯和琴姐差不多,见不得浪费。
吃早饭的时候,文升打电话来,问起明天开学,注册发新书的事情。嘉怡让他放心:“我都上了这么多年学了,不用担心。阿公今天的情况好么?”
文升停顿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最后选择了实话实说:“阿公不太好,目前就是维持着,可能要走,就是这两天。”
嘉怡第一次经历亲人的离世,对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同时想到今早出发的妈妈,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爸爸,如果需要我去医院,你叫司机来学校借我,我可以自己跟老师请假。”
“好。”
又隔了一会儿,她小心地问:“妈妈,她跟你通过电话了么?”
“没有,她在忙什么?”
“唔……她挺忙的,就是,很早就定好的行程,香港那边有个展会,是医美主题,所以……所以,”
“所以你妈去香港看展了!”文升替女儿说,他话里藏着股强大的愤恨情绪,说完长长吸了口气,压下来。也还好,十几岁的嘉怡听不出来。
“爸爸,我想妈妈应该也是实在推不掉……”嘉怡奋力解释。
“嗯,我知道。”文升做爸爸的,不想让女儿为难,“不要紧,这事儿我知道。你好好去学校报道,不用多想,如果阿公有情况,我打电话给你。”
“好的。”
嘉怡一整天,都怏怏不乐,她知道,爸妈之间这次吵架冷战,是很大的问题,与从前不同。不过,她也不知道,爸妈之间的问题,不只特别大,还和她有关。
文升是这天晚上回家的,不过他没上楼,而是直接去了趟车库。洪云这辆特斯拉当年是他去买的,里面的各种设置也是他一手操作的,这时,他独自坐在车里,待了好一会儿,等拿到东西,又匆匆返回医院,在医院的小客厅里开着电脑,忙了一阵。母亲坐在他对面,偶尔抬头,看到他的脸因为屏幕的光,一会儿发白,一会儿发蓝。
文升父亲是这天凌晨四点多钟走的,走的很快,医生连病危通知都没来及下。那时天光还没透出来,病床边听不到别的声音,到处都是仪器的嗡嗡声。文升挨在床头,弓着身听父亲最后一句话,他听到他一张一翕的嘴,他说:“阿升,我走了,不拖累你了!”
气息微弱,断断续续,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感激。他听清了,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流下长长的两道。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隔得太久,想不起来,只这一次,他铭记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负重前行,被人看见的委屈和被人理解的欣慰,为父亲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也为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母亲难过,为做人一场,异常艰辛的种种难过……
难过过后,接踵而来的许多琐事。父亲后事他提前做了预备,安排的很快,丧葬程序按本地习惯来,一切从简,等火化后再迁回老家,迁骨灰的时候再做一遍仪式,请道士做道场,请老家亲戚朋友们。这些都是和母亲商量过的。
没什么时间留给他悲恸,医院的各种手续等着他办,一叠叠的文件要他签字,丧事的对接电话也是一个接一个打给他,由他拿主意。父亲临走前的那句话,渐渐沉入他心底里。
去殡仪馆的路上,他换了一身重孝,不管多坚不可摧的人,一旦穿上孝服,不看正面,只看背影,都是不堪一击的脆弱和悲戚感。他一一打电话报丧,本来在厦门他们家也没什么亲戚,主要打给一些要好的朋友,再就是岳父一家。
这世上的事最怕赶巧,洪万章接到女婿电话时,正在产房门口等着添丁,特地请人算好了的吉时。他心里忌讳这个,但不好不接,点头支吾了几句,把电话交给了老婆下妹。岳母在电话里用闽南话说了半天,意思,文升听得懂,是大嫂正要生产,他们家这种情况不能走白事,到时叫司机送花圈过去。
文升面上黯然灰沉,匆匆挂了电话,眼里的凉意一层层浮上来,像会展海滩的涨潮。他挂断电话的同时,打给老婆洪云,是第二次打了,她依然没接。倒是女儿嘉怡先打了电话进来,急切的声音:“爸爸,我快到了,我到了去哪里找你?”
“爸爸在门口等你。”他说,脸上线条柔和了一瞬。
闽南的夏天很长,立了秋还是很热,骄阳灼灼。文升站在殡仪馆门口,等嘉怡的车到。
嘉怡有好几天没见到爸爸,突然看见,愣了愣神,原来那个温和有力的父亲,也会在他父亲去世时忽然变得虚弱苍老。“爸爸,我需要做什么?我来帮你。”她走近前挽着爸爸的手臂,想给他一点力量。
“我们先进去,我订了一个厅,还有很多手续要办。你陪阿嫲去附近吃午饭,多和阿嫲说说话。”文升边走边交代。
“好。”嘉怡答应。
嘉怡头上别上了小白花,手臂让阿嫲帮她戴了一圈黑孝布。下午停灵,明天火化。她第一次参加亲人的丧礼,一切都是爸爸主事,她跟着他烧香、跪拜,陪着他守灵,接待来往吊唁的大人,她在此刻,也像一个大人。
第二天要火化前,文升站在走廊的角落再次打电话给洪云,洪云这时正坐着游艇出海,依旧没接,不过昨天她已经收到微信消息,这边情况她一概知道,可是不想理会。宗辉这人还跟从前年轻时的火爆脾气一样,他专程从澳洲飞过来赴约,如果她放鸽子先走,他肯定立刻订机票离开,绝不会有半点停留。洪云当年就很吃他这套,雷厉风行的男人劲儿,现在还是。别的事先抛在脑后,和宗辉久别重逢,快活一时是一时,做人最要紧就是及时行乐。
文升在许多事情上都通透明了,不钻牛角尖,可偏在这时,执着起来,连打了三通电话,听了许久忙音,还是不肯放下,接着打了第四通……
他自己没觉察,脸上表情渐渐狰狞,是种求不得后的躁狂要爆发的前奏,像堆满了的货车,一起步就要倾泻下来。
“爸,别打了,我来代表妈妈!”他身后忽然有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嘉怡不知何时,站在的他背后,抬眸盯着他的脸。
文升转头来,和女儿对视着,他才忽然发现,嘉怡已经长得这样高,到他下巴处,比她妈妈高出一截,孩子细长眉眼,轻柔得像江南水乡的春天。他紧锁着眉头,始终没能展开。
他们父女站在走廊背光的角落,空落落的,仿佛两条小船飘在大海上,一浮一沉。走廊另一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隐隐的哭泣声,掺杂着回荡在空气里。
嘉怡第二天醒来时,还有些恍惚,脑海里是爸爸一人满身丧服走在前面的侧脸,耳中还是昨天阿公火化前,厅里循环播放的肃穆哀乐。人走,原来是这样一番情景,想想从前阿公躺在床上,她去看他,坐在床边说话,阿公从枕头下面摸出两张钞票来偷偷塞在她手里。
她眼角流下两行热热的眼泪,淌进绸面枕套,洇开圆圆的一团,成了抹不掉的痕迹。
文升交代了琴姐照顾嘉怡起居上学,这些天他自己住在元洲国际陪母亲。但其实母亲的状态比他好很多,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垮下来,反而有种精神焕发的错觉。母亲早起去菜场,煮粥蒸面点,粥里加瘦肉、加干贝,切了芹菜碎,一一端上桌,专等着儿子起来后享用。
文升倒是因为连日操劳,加上那天收到的几张照片,眉宇间一直压着乌沉沉的云团,他自己看不出,眼下青黑一片。不过也是情有可原,男人送走父亲,本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剥离和创痛,他还同时收到老婆出轨的照片,真是雪上加霜,算得上灵魂的二创。
关于那晚收到的照片,是苏丽莎发来的。小苏果然是洪云的闺蜜,知道什么样的照片最有杀伤力,如果照片上洪云开车去接机的男人是普通人,文升也不一定会如此怒不可遏,她们在车里迫不及待上演激情戏码,那男人的正脸,让他一眼认出是谁,修长眉眼,男生女相,哪怕过了十七年,依然仿佛就活在他眼前。不过当然,这么鲜活,根本原因是有个翻版的“他”,确实活在他眼前。
洪家人一直以为他不知道陈宗辉的存在,他其实一清二楚,结婚最初几年,每到过年他都陪着洪云回老家村子里拜会同乡亲戚。他一个人转悠时见到过陈家的家祠,听过他们家下南洋的经商故事,关于他们家的小儿子陈宗辉,他从邻居的描述里,窥知一二,紧着这么有限的信息,他算了算时间,很快就确定了洪云当年脚踏两只船的事实,只是那时嘉怡还小,他心里起了疑影儿,后来等孩子渐渐长大,果然,和他不像。
但要说嘉怡和他一点儿不像,也实在不客观,除了外貌,这个女儿,其实和他很像!
他每每想到这一点,都难过异常。大人间的阴差阳错、阴谋阳谋,本和孩子无关。他的女儿像天使一样迎着他无限的爱意和期许出生、长大,他很爱她,哪怕和他长得丝毫不像。
做父亲是一种使命,他被这使命笼罩着,始终维护着家庭和婚姻的和睦。
可这时,苏丽莎投来的几把“尖刀”刺中了他这颗久远沉寂的心。洪云和她青梅竹马的发小陈宗辉的苟且,是对他这么多年劳心劳力的无限嘲讽和羞辱,冲击着他的人格和灵魂。
人怎么能这么坏!不知廉耻无德无修,道德底线怎么能低到这种程度?他最近几晚,因为想着这些,常常失眠到天亮。
文升这天傍晚,发微信联系钟敏:晚上见个面吧!